吴建军保持着拽车的姿势,僵在原地。他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狼藉的鲜红,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了。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大颗大颗地滴落,砸在滚烫的尘土里,瞬间消失不见。他握着车辕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吴普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刚才的轻快和憧憬被碾得粉碎。他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红,又看看父亲僵硬的背影,巨大的愧疚和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爹……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发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吴建军才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松开了紧握车辕的手。他没有看儿子,也没有一句斥责。他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滩破碎的瓜瓤前,弯下腰,像拾捡散落的珍宝。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泥土的大手,不是去捧那无法收拾的碎瓤,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几块溅落在旁边、沾染泥土较少的大块瓜瓤捡了起来。瓜瓤的冰凉和沙软透过指尖传来,那鲜艳的红色,此刻却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捧着那几块瓜瓤,走到路边,轻轻地放在一丛茂密的、沾着露水的狗尾巴草下。然后,他直起身,用搭在脖子上的旧毛巾,用力擦了擦手上黏腻的汁水,又弯腰仔细检查了一下排车绳索的捆绑处,紧了紧松动的绳结。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剩下的路,父子俩沉默得像两块石头。排车的“吱嘎”声似乎都带着哀鸣。那浓烈的西瓜甜香,此刻闻在吴普同鼻子里,却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愧疚的心。他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背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柳林镇大集果然名不虚传。还未进集市口,鼎沸的人声、各种牲畜的叫声、小贩的吆喝声便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牲畜的臊气、炸油条的香气、生肉的血腥气……各种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属于乡村集市的独特生命力。
吴建军拉着排车,在拥挤的人流和摊贩间艰难地穿行,终于在一个卖笤帚簸箕的老汉旁边,找到一小块空地。他解开绳索,掀开覆盖的麦草。当那一个个墨绿滚圆、带着清晰纹路的西瓜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时,瞬间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哟!西瓜!这么早就有了?”
“这瓜看着真不赖!皮色多正!”
“多少钱一斤?”
问价的人立刻围了上来。在那个物质尚不丰裕的年代,西瓜绝对是稀罕物,尤其是刚上市的头茬瓜。集市上卖菜卖粮的居多,卖水果的寥寥无几,卖西瓜的,吴建军是独一份!
吴建军脸上的阴霾似乎被这热情冲淡了些许。他清了清嗓子,报出早已盘算好的价钱:“一毛二一斤!” 声音不大,却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底气。
“一毛二?有点贵啊!”有人咂嘴。
“贵?你看看这瓜!这成色!沙瓤的!”旁边立刻有人反驳。
“给我挑一个!要沙瓤甜的!”
“我也要一个!个头中不溜的就行!”
讨价还价声、催促声此起彼伏。吴建军忙了起来。他黝黑的脸上沁出汗珠,眼神却恢复了专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应承着顾客的要求,弯腰在排车上仔细挑选,粗糙的手指在瓜皮上轻轻叩击,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回响,又托起掂量分量,最终选定一个,抱到带来的旧杆秤前。
吴普同的愧疚被眼前的忙碌暂时冲淡,他成了父亲最得力的帮手。他负责看秤——当父亲小心地将秤钩挂上瓜蒂,拨动秤砣,秤杆微微向上翘起一个平稳的弧度时,他便立刻脆生生地报出斤两:“七斤六两,高高的!” 又帮着父亲收钱、找零。看着一张张带着体温的毛票、亮晶晶的分币落入父亲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钱袋,听着钱袋里铜钱和纸票摩擦发出的、令人心安的“窸窣”声,吴普同的心也跟着一点点踏实起来,甚至涌起一丝小小的自豪。摔碎一个瓜的阴影,似乎被这实实在在的收获驱散了些许。
二十多个西瓜,在集市鼎沸的人气和稀罕物的双重加持下,不到两个时辰,便销售一空!最后几个瓜,甚至引来小小的争抢。当排车上只剩下散乱的麦草和几道瓜汁留下的深色痕迹时,吴建军钱袋的分量已经沉甸甸的。他蹲在车辕旁,解开钱袋,借着树荫下的光线,仔细地清点着。一张张捋平皱巴巴的毛票,一枚枚数过带着汗渍的分币,口中念念有词。最终,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异常舒展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二十六块……八毛三。”他低声报出数字,小心地将钱袋贴身收好,拍了拍鼓起的胸口,仿佛拍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凡人吴普同请大家收藏:(m.xtyxsw.org)凡人吴普同天悦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