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积分系统上线那天,空气里就飘着股铁锈和柴油混合的、永远也散不尽的味儿,还掺了点新东西——一种紧绷的、近乎绝望的沉默。调度室里,电子大屏上滚动的红色数字刺得人眼睛发疼。那不再是单纯的生产指标,而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铡刀,刀柄上刻着四个冰冷的大字:安全积分。
班长陈建国,一张脸皱得像被揉烂又展开的旧图纸,他掐灭了不知第几根烟屁股,烟灰缸里堆起一座小山。他咳了两声,带着胸腔里沉闷的回音,才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锈铁:
“都看清楚没?新规矩。”他伸出粗短的手指,点了点墙上那张崭新的、塑封得反光的《安全积分考核细则》,“以后干活,一举一动都盯着呢。超速?扣分!操作流程少一步?扣分!防护用品穿戴不标准?扣分!扣分就是扣钱!一分一百块!月底结算!”
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老式空调压缩机嗡嗡的噪音,单调而固执地响着,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十几号人,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或站或坐,眼睛都盯着地面,或者那面贴满规章制度的墙,没人吭声。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规矩是好规矩,”角落里的张伟突然出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抬起眼,那双被长期夜班熬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可陈头儿,按这规矩,咱们今天这趟换轨的活儿,天亮前能弄完不?”
陈建国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没立刻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大搪瓷缸子,狠狠灌了一口浓得发黑的茶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半晌,他放下缸子,杯底磕在桌面上,“咚”一声闷响。
“按‘规定’?”他嘴角咧开一个苦涩又嘲讽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怕被墙壁上的摄像头听见,“按那本子上的规定,光前期准备、防护设置、设备检查就得磨蹭俩钟头!等咱们按部就班搞完,天窗点(铁路施工预留的时间段)早他妈过去了!活没干完,耽误正点,上头怪罪下来,扣钱扣得更狠!谁扛得住?”
张伟没再追问,只是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工作服袖口磨破的边缘。陈建国的话像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现实赤裸裸地摊开:规规矩矩,死路一条;想活着,就得另辟蹊径。
“干活吧。”陈建国一挥手,像是要驱散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都……机灵点。”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凌晨两点半,换轨现场。巨大的探照灯将铁轨照得一片惨白,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空气冰冷,吸进肺里像刀割。巨大的液压起道机发出沉闷的轰鸣,将沉重的钢轨一点点顶起。张伟和另一个工友老李,猫着腰,半跪在冰冷的碎石道砟上,用撬棍奋力将旧轨往外别。汗水顺着他们的安全帽檐往下淌,在脸上冲出几道泥沟。
按规程,这种重体力、高风险的操作,必须使用专用的大型换轨设备,至少需要四个人协同。可那设备还在库房里排队检修,排期遥遥无望。而“天窗点”像催命符一样卡着脖子。
“张儿,快!再使点劲!”老李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撬棍深深嵌进轨底,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他们的姿势极其别扭,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全靠腰腹和手臂的蛮力。
张伟感觉自己的腰椎在呻吟,每一次发力,都像有根针顺着脊柱往下扎。他死死咬着后槽牙,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那根冰冷的撬棍上。他知道,这姿势严重违章,身体重心过低,一旦钢轨或撬棍失控滑脱,后果不堪设想。但不用这种“土办法”,天亮前根本别想把旧轨弄出来。安全积分?扣钱?那都是天亮后的事了。眼下完不成任务,整个班组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二、三!起!”陈建国低吼着指挥,他的脸在探照灯下显得异常苍白。
“哐当”一声闷响,旧轨终于被撬离了轨枕,沉重地砸在旁边的道砟上。张伟和老李同时脱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像破旧的风箱剧烈起伏。冰冷的碎石硌着屁股,汗湿的衣服贴在背上,被夜风一吹,激得人浑身一哆嗦。探照灯惨白的光柱里,灰尘和汗气在无声地翻滚。
侥幸。又一次在铡刀边缘蹭了过去。张伟抹了把脸上的汗,混着油污和灰尘,黏糊糊的。他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心里没有丝毫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后怕。那“哐当”一声,像是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每一次违章,都是一次和死神的擦肩,一次对规则的嘲弄,更是一次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扣分利剑。
一周后的下午,阳光透过调度室布满灰尘的窗户,在地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张伟刚结束一个连轴转的大夜班,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乱飞。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班组的公告板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排排钉着的通知单。两张崭新的白纸钉在一起,异常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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