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五十，和平饭店，咖啡座。
与下午闲庭信步时的轻松惬意截然不同，此刻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变得粘稠而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虎爷正襟危坐，后背挺得像一根钢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每一个走进来的人，无论男女，都会让他的心脏猛地一抽。
那是一种混杂着期待与恐惧的煎熬，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不知道推门而入的，究竟是赦免令，还是催命符。
陈敢坐在他对面，姿态要从容得多。
他靠着柔软的沙发背，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一种极有韵律的轻响。
他没有看门口，而是垂着眼帘，凝视着自己面前那杯已经快要冷掉的咖啡，仿佛那深褐色的液体里，藏着整个世界的秘密。
但虎爷知道，大哥的平静只是表象。
那敲击桌面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盘算与戒备。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决定他们能否从金华那片小池塘里真正跃入大海的，关键战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墙上的挂钟，那根细长的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根针，扎在虎爷的神经上。
八点整。
分针与时针在钟盘的顶端，精准地重合。
旋转门悠悠转动，霍振华的身影准时出现。
他依旧是那身剪裁得体的灰色西装，步履沉稳，气度不凡。在他身边，却跟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
那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矮胖，肚子将昂贵的西装撑得鼓鼓囊囊，显得有些滑稽和局促。
他的头发用发油梳得油光锃亮，在灯光下反射着腻人的光，一丝不苟得像是戴了一顶头盔。
一双小眼睛里精光四射，脸上挂着一种标准化的商业笑容，嘴角咧开的弧度恰到好处，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虎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霍振华领着那个男人，径直走到桌前，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为双方介绍：“陈先生，这位是日本旭日食品公司的代表，田下久治先生。”
陈敢站起身，脸上浮现出同样客气而疏离的笑容，伸出手：“田下先生，你好。”
田下久治微微躬身，伸出手与陈敢相握。他的手掌绵软无力，带着一丝潮湿的滑腻感，一触即分。
但那双小眼睛，却像两道X光，毫不避讳地，将陈敢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那眼神里，毫不掩饰地充满了审视与轻蔑。
那不是在看一个平等的生意伙伴，而像是在屠宰场，评估一头即将被开膛破肚的牲口，究竟有几斤几两肉。
落座后，霍振华用他那带着独特韵律的港式普通话，不疾不徐地解释道：“田下先生的公司，对内地市场很有兴趣。不过，他在上海接触了一圈，那些大的国营单位，眼睛都只盯着日清、三洋这样的一线大牌，对他们这种二线品牌，兴趣不大。”
陈敢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而田下久治显然没有耐心进行这种客套的铺垫，他清了清嗓子，通过霍振华的翻译，连珠炮般地开始发问。
“陈桑，你的服装厂，有多少资本？年产值多少？”
“你之前，有过食品行业的从业经验吗？”
“你所说的销售网络，具体是指什么？是百货商店，还是路边的小摊贩？”
他的语气傲慢，问题尖锐，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直直地戳向陈敢最薄弱的地方。
言语之间，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已经将陈敢的生意，明确定性为了小作坊。
虎爷的脸颊涨得通红，拳头在桌子底下攥得咯咯作响。
这日本人，欺人太甚！
陈敢却依旧不动声色，仿佛没有听出话语里的冒犯。
他从容地端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才不卑不亢地回答。
他没有正面回答资金和产值的问题，而是将话题巧妙地引向了自己最核心的优势。
“田下先生，您说的没错，我的工厂不大，我的资金也有限。但是，我在浙省，拥有一个任何大品牌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渗透的网络。”
他看着田下久治的眼睛，声音平稳而自信。
“这个网络，不只是存在于杭州、宁波这样的大城市。它像一张网，更像人体的毛细血管，能深入到我们省内每一个县，每一个镇，甚至每一个偏远的乡村供销社。”
“一线大牌看不上这些地方，因为它们分散，利润微薄。但这恰恰是我们的机会。在那些地方，老百姓的购买力正在苏醒，他们对新事物充满了渴望，那是一片尚未被开垦的地。”
“只要我们的产品能铺下去，我们就能成为那里的王。”
田下久治耐着性子听完，脸上的轻蔑之色却愈发浓重。
他粗暴地打断了霍振华的翻译，不屑地撇了撇嘴，用一种极为生硬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一字一顿地说道：“卖袜子的网，和卖食品的网，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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