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想,牧老不过是黄选的书道先生,怎么平白也被牵扯进了旧案?”
“那是黄选自个儿不安分,胆敢参与晋王谋反,其父黄渠乃顺帝钦封太学祭酒,今上惜才,即便儿子犯了重罪,也不曾让他祸连全家。没想到这人死了十多年,还能祸害教他书法的牧老,当真是死有余辜。”
“牧老也是老糊涂,平白受人牵连,竟还要给人家喊冤。”
“何止啊,我刚听牧宅下人说,此番回上京,牧老一回牧宅就把自己关进了祠堂。今日一早,让人请来族老做见证,自除族名,与平阳牧氏断绝关系。其后只身出了祠堂,一路走上城楼,说要以死明志,替徒弟黄选鸣冤。”
“牧老都被逼到这个份上,那黄选之父黄渠是不是也快遭殃了?”
“哎呦,人家可是识时务的俊杰,儿子说弃就弃,为活命连官都不要,早不知躲到哪里逍遥去了,用得着你操心!”
“可惜啊,瘟王不在,不然这上京城又要热闹一阵。”
“热闹?我呸,有瘟王在的地方,哪里不是腥风血雨,还想着瞧热闹!我看你哪天凑热闹,把自个儿的脑袋滚到瘟王脚下,踏得稀烂才好。”
“你他娘的,喷什么粪呢!”
“你才喷粪……”
瞧热闹的人里,两人叫嚷撕扯动起手来。
齐二郎默默绕开缠斗在一起的闲汉,挤在人群里往前走,心里思忖着方才所闻。
“师父回上京已有半月,廷尉的左监大人果然精明,乐安至上京走水路只要官道半数的时日。”
他懊恼地抓了抓发心,为自己自作聪明的算计感到可笑。
笑,又笑不出来。
他惺惺念念要见的牧尘子,此刻就在眼前。
却为一个死去多年的罪人,他旧日的爱徒,一心想要赴死。
天空飘起了细雨。
城头老者与守城禁军对峙已久,忽而大笑道:“你们用不着拦老夫,他们想让老夫死,老夫等在家中是死,从这里跳下去也是死,总归都是如了他们的愿,没人会责罚你们,放心!”
四名甲士面面相觑,手里环首刀紧按在鞘。
既要阻止眼前的老者寻死,又不敢擅自伤人,平日里使惯了刀枪的士卒没了主意,手脚局促不安,显得格外滑稽。
这时,老者身后走出一名甲士,朝四人打了眼色,几人散出条路来,让牧尘子走到城垛。
老瘦的手爪按上墙砖,陈年褐苔附在砖缝里,吸饱雨水后从尖上开始转绿,摸在手里湿凉松软。
“诸君,请听牧尘一言。”
老者开口后,城下喧闹渐息,人们纷纷仰看青墙顶上亮眼的素色。
“我徒黄选天纵英才,六艺皆备,才情卓绝,时人常谓‘上京秀士’。天禄十九年晋王谋反,彼时唯以我徒黄选常入晋王府闲议政论,即被归入晋王逆党之类,此实乃奇冤。老夫畏惧天威不敢力争,致其华年早夭,每念及此,心实难安,忧惶终日,恨不能为其沉冤昭雪。斯人已逝,牧尘唯有以死明志,伏维圣听,昭我徒黄选清白之名!”
言及此处,牧尘子已泣不成声,哽咽难续,不得已少歇片刻。
“今诸君听我陈情,倘有感我情衷之君子,万请将我身后血衣送往尚书台销案,牧尘感激涕零!”
城下昂首观摩了半日,听闻此言,上京百姓、过往行客无不惊觉不妙,不由自觉屏住呼吸。
只见那抹亮眼的白动了,如鹤展翅,袍袖飘飞,自半空疾速坠落。
巨响之后,围观人群发出刺耳惊呼。
看热闹的纷纷缩回脖子,胆小的挣出密实人墙走远,却无一人敢上前去,他们早把罹难者的请托抛诸脑后。
只有那拄棍的少年挤出人缝,一瘸一拐的姿势别扭地向前走。
衣带不知几时被挤断了一根,领口松垮着,鞋跟险些被人踏烂,他浑似未觉,狼狈得像个乞儿。
他背负上百道目光,艰难走到老者旁,表情麻木,将棍子搁置一旁,双手捧起牧尘子余温尚存的肩颈。
动作僵硬,却能看出几分轻柔。
少年小心翼翼架起自然垂落的胳膊,目光扫过枯瘦的手掌,想起曾经牧尘子用那掌温热有力,抓住他的胳膊,如被铁箍禁锢。
顷刻间的变故,他们生死相隔。
这位慈爱的长者溘然长逝,留下一具热气快要散尽的躯壳。
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地僵硬、腐烂。
他再不敢往下想,颤抖着手剥下浸染鲜血的白袍,而后又将那软沉的身子轻柔放平。
做完这些,齐二郎出了一身的汗,额发也被汗浸湿。
他将血衣小心叠好,又扯下自身外袍替牧尘子遮盖,躬身磕了三个响头,便又抓着棍子起身。
手捧血衣,齐二郎一瘸一拐劈开目光交织的盾墙,给城门口把守的甲士核验过籍帖和过所,方才走进令他情牵梦萦的上京。
眼前街道宽阔,长无尽处,两旁屋舍俨然,鳞次栉比。
飞檐一重压着一重,勾心斗角,快要飞上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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