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王老的草编工坊时,水乡的暮色已浸透着微凉的水汽,乌篷船的橹声在河道里荡开层层余韵。我踏着被月光染得泛白的石板路,无意间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尽头的灯笼下悬着块褪色的木牌,“张氏银铺”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仍透着股沉甸甸的分量。
推开门的瞬间,铜环碰撞的脆响惊起檐下几只栖息的夜虫。店内比想象中宽敞,进深足有三丈,迎面的柜台是整块老梨木做的,边角被几代人的手掌摩挲得温润如玉。柜台后没开灯,只点着两盏黄铜台灯,光线像被收拢的月光,恰好落在工作台的方寸之间。
一位老者正坐在台前,背对着门,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他戴着副牛角框老花镜,镜腿用细银线缠着——许是断过又修好的。左手握着枚银戒指,右手捏着柄比指甲盖还小的刻刀,刀刃在银面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听见动静,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皱纹里盛着笑,眼角的纹路深得能夹住光:“来啦?随便看看,我这正给李家媳妇赶制‘缠枝莲’戒指呢。”
这便是张师傅,镇上人都说他是最后一位“能让银子说话”的银匠。
我凑近工作台,才看清那戒指的精妙——银坯被打磨得薄如蝉翼,表面刻着的缠枝纹相互缠绕,却没有一处交叉重叠,最细的地方比发丝还轻,莲花的花瓣边缘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还沾着晨露。“这得刻多久?”我忍不住问。
张师傅放下刻刀,拿起镊子夹起戒指,对着灯光照了照:“三天了。光画样稿就用了一天,银料得先在火上‘醒’透,再锻打成片,刻的时候得屏住气,一口气刻完一枝,换气时手一抖,纹路就歪了。”他指着旁边一个小碗,里面盛着半透明的液体,“这是明矾水,刻完一道就涮一涮,能看清有没有毛边。以前给宫里打银器的老匠人,讲究‘一刀准’,我这手艺,还差着远呢。”
说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块银条,约有拇指粗细,泛着哑光的银白色。“做银器,第一步就得懂银子的性子。”他把银条放进一个陶制坩埚,架在墙角的小熔炉上。熔炉是老式的风箱款,张师傅脚踩风箱,“呼嗒呼嗒”的声响里,炭火渐渐旺起来,焰心从红转蓝,舔舐着坩埚底部。“银子在火里会说话,”他盯着坩埚,眼神专注得像在与老友对话,“三成火时泛白,是在说‘还没醒透’;五成火转青,是说‘可以动工了’;到七成火发红,就得赶紧拿出来,再烧就‘怒’了,性子会变脆。”
待银条通体泛红,像块被驯服的小火苗,他迅速用长镊子夹出来,搁在铁砧上。铁砧被敲了几十年,中间凹下去一个浅窝,边缘却亮得能照见人影。张师傅抡起小铁锤,锤头落下的声音清脆得像碎冰——“当、当当”,节奏均匀得像心跳。第一锤落在银条中间,让它微微舒展;第二锤顺着纹路往两端敲,银料像被唤醒的面团,慢慢变薄、变宽。“锻打时得顺着银子的纤维走,”他手腕一转,锤子换了个角度,“就像揉面不能逆着筋,不然容易起皱。你看这银片边缘,得敲得像荷叶边,圆润不伤手,尤其是小孩戴的长命锁,边缘要磨到比鹅卵石还滑。”
工作台的抽屉里,整齐码着几十件工具:刻刀分平口、斜口、圆口,最小的刀头只有针尖大;矬子有粗砂、细砂、油石三种,分别用来去毛刺、修弧度、抛光;还有一把牛角做的刮刀,用来刮掉银器表面的氧化层,“银子爱‘出汗’,刮一遍能亮三个月,机器做的物件,表面镀了层铬,亮是亮,却没这股子温润劲儿。”张师傅拿起刮刀,在刚锻打的银片上轻轻一刮,一层灰蒙蒙的氧化膜脱落,露出底下雪白的银面,在灯光下泛着柔光,像浸在水里的月光。
正说着,他忽然从柜子里翻出个铁皮盒,打开时“哗啦”一声,倒出一堆老银器:有刻着“长命百岁”的锁片,边缘的卷草纹已经磨得模糊;有双尖形的银簪,簪头的梅花被摩挲得只剩个轮廓;还有个银烟袋锅,表面包浆厚得像层琥珀。“这是我师父留下的,”张师傅拿起那支银簪,“他那会儿给大户人家做嫁妆,一套头面要做半年。光是这支簪子,梅花的花瓣就得一片一片焊上去,每片花瓣的弧度都不一样,要的就是‘似开未开’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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