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沈阳的第一场雪下得特别早。凌晨五点,赵大刚像过去十五年一样,准时走进沈阳第一机床厂三车间。但今天车间里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切削液的雾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刺骨的寒冷。
车间的灯只亮了一半,昏黄的光线下,三十多台机床像墓碑一样静静立着。有的还夹着半成品工件,有的操作台上散落着没来得及收拾的工具,有的控制面板上指示灯永远地熄灭了。
赵大刚走到自己那台C6140车床前,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铸铁床身。十年了,他在这台机器上加工过上万零件,从学徒到八级工,从普通工人到技术科副科长。手掌下的金属曾经因为连续运转而发烫,现在却冷得像冰。
“赵科长,您也来了。”身后传来老张的声音。这个五十八岁的老车工,还有两年退休。
“叫大刚就行。”赵大刚没回头,“厂都没了,哪还有什么科长。”
昨天下午的职工大会上,厂长红着眼睛宣读了市里的决定:沈阳第一机床厂因“连续三年亏损,资不抵债”,实施“停产整顿”。全厂两千三百名职工,三分之一“内退”,三分之一“待岗”,三分之一“分流”。技术科整体裁撤,并入市机械工业公司——一个空壳单位,没有经费,没有项目,只有几个办公桌。
赵大刚属于“分流”那部分。名义上调去机械工业公司技术处,但处长私下告诉他:“公司账上就剩三万块钱,工资都发不出。你先回家等通知吧。”
等通知。这三个字他太熟悉了。三年前厂里要搞数控改造,他写了厚厚一摞方案,领导说“等通知”;两年前他建议开发新产品,报告交上去,领导说“等通知”;一年前他在广交会上遇到肖向东,回来建议合作搞伺服系统,党委会说“等通知”。
现在,不用等了。厂子没了。
“我这把年纪,内退就内退吧。”老张点了支烟,手在抖,“可你才三十六,正是干事的年纪……”
“干事?”赵大刚笑了,笑声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很冷,“往哪干?全市机械厂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裁员。去南方?我这个年纪,谁要?”
“那个清华的肖老师,你不是在广交会上……”
“别跟我提他!”赵大刚突然提高声音,吓了老张一跳。
他转过身,眼睛里有血丝:“人家现在是国务院的专家,是汉卡大卖的企业家,是改革先锋。我呢?我是下岗工人,是落后产能,是被时代淘汰的废铁!”
这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从三个月前听说北斗汉卡月销千套,从两个月前看到报纸上肖向东在中心发言的照片,从一个星期前得知肖向东去了美国考察——每一步,都像在提醒他:你们不是一路人了。
老张沉默了,抽完烟,拍拍他的肩:“大刚,我先走了。车间钥匙……你最后锁吧。”
脚步声远去。赵大刚一个人站在车间中央,看着这些熟悉的机器。墙上的标语还在:“大干四化,振兴中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鲜红的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干涸的血迹。
他走到那台日本发那科数控铣床前——这是1983年花八十万外汇引进的,当时全厂敲锣打鼓,说要“学习先进技术,实现跨越发展”。结果呢?没人会用,舍不得拆,坏了请不起日本工程师,闲置了四年。去年他想组织年轻人学习,领导说“别乱动机器,弄坏了你赔不起”。
现在,它成了一堆废铁。
赵大刚突然抬起脚,狠狠踹在机床底座上。“哐”的一声巨响在车间回荡,脚趾传来剧痛,但他感觉不到。他又踹了一脚,两脚,三脚……直到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有什么用呢?机器是死的,厂子是死的,他的青春,他的骄傲,他以为会干一辈子的工作,都死了。
手机械地锁上车间门——这是他最后一次履行“技术科副科长”的职责。走出厂门时,天刚蒙蒙亮。雪还在下,把厂门口“沈阳第一机床厂”的牌子盖上了一层白。
牌匾是1955年挂上去的,那一年他四岁。父亲抱着他站在这里,说:“大刚,这是爸的厂,以后也是你的厂。”
父亲是八级钳工,1978年退休,等他学校实习,把岗位传给了他。那时这是荣耀——国营大厂,铁饭碗,生老病死有保障。
现在,饭碗碎了。
骑车回到家属区,筒子楼的走廊里挤满了人。都是厂里的职工,聚在一起议论,声音很大,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直爽和焦虑。
“听说市里要给补偿?工龄一年补一个月工资?”
“补个屁!厂子欠银行几千万,拿什么补?”
“那咱们以后吃什么?”
“吃老本呗。我家还有五千存款,能撑半年。”
“半年后呢?”
没人回答。
赵大刚低着头快步走过,不想参与讨论。回到家,妻子正在做饭,锅里是白菜炖土豆——这个月第三十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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