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三月,北京的风里还裹着残冬的寒意,清华园的红砖楼却已在晨光中苏醒。肖向东背着半旧的帆布书包,站在二校门前,望着那方墨底金字的匾额,竟有些恍惚。
距离他穿越而来已近两年。两年里,他在北大荒的地窖中藏过书,在牲口棚顶无声地演算过公式,在油灯下与李卫国、陈思北为一道力学题争得面红耳赤。如今,那些浸着煤油味和泥土气的日夜,忽然被眼前这条笔直的清华路、这些庄严的欧式拱廊与中式庑殿顶切割成了另一个世界。
但他还没来得及细品这份“上岸”的虚幻感,报到手续刚办完,辅导员的语气便将他拉回现实:
“肖向东同学,系主任请你过去一趟。”
办公室很静。红木办公桌后,系主任摘下老花镜,目光落在他薄薄的档案上——那里记录着他“北大荒知青”的身份,以及一行简洁却足以引人注目的评语:“在连队期间积极组织技术革新与扫盲活动”。
“坐。”主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肖向东同学,欢迎你来到清华,来到工程力学系。你能从那样的环境中考进来,不容易。”
肖向东微微颔首,保持着应有的谦逊与平静。他知道,这不会只是一次寻常的欢迎。
“你的高考成绩很出色,尤其是物理和数学。”主任顿了顿,话锋微转,“不过,我听说你在兵团时,曾组织过一个……学习小组?”
问题来了。肖向东抬起眼,坦然答道:“是的,主任。当时连队里有些同志对基础文化知识有需求,我们几个知青就帮着辅导了一下。”
“只是辅导文化课吗?”主任的目光变得锐利,“我听到的说法是,你们私下里钻研的东西,可不止中学课本。”
空气凝滞了一瞬。肖向东脑海中迅速闪过地窖里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老谢头那本边角卷曲的机械手札、李卫国父亲笔记上那些超前的公式图样。他知道,赵大刚之类的人不会轻易闭嘴,某些风声或许早已顺着某些渠道,飘进了这座学府。
“我们确实尝试结合连队的实际生产问题,学习一些应用技术。”他选择了一种更稳妥,也更符合“时代正确”的表述,“比如灌溉闸门的受力分析、拖拉机的故障排查。我们认为,将书本知识与劳动实践相结合,是符合‘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方针的。”
系主任沉默地看着他,手指在档案边缘轻轻敲击。那节奏不重,却像锤在某种无形的界线上。
良久,他重新戴上眼镜,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然带着审视:“肖向东同学,清华是培养又红又专人才的地方。你们从基层来,有实践经验,这是好事。但学校也有学校的纪律和氛围。过去的一些……‘小团体’活动方式,在这里并不适宜。个人的聪明才智,应当融入到集体学习和国家建设的需要中去,明白吗?”
肖向东听懂了言外之意:你的过去我们知道,你的能力我们看见,但在这里,你需要“归零”,需要“融入”,需要谨慎地收起那些可能过于突兀的锋芒与独立性。
“我明白,主任。”他回答得清晰而平静,“我会严格遵守学校纪律,努力学习,为四个现代化贡献力量。”
离开系主任办公室时,初春的阳光正好洒在走廊上。肖向东眯了眯眼,心底那份初入清华的微醺感已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在北大荒深夜埋书时就已刻入骨髓的清明与冷静。
“逆流结束,弄潮将启”——这是他离开北大荒前夜,在地窖墙上刻下的话。现在看来,“逆流”或许从未真正结束。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从北大荒的风雪与搜查,变成了这象牙塔内无声的审视与规训。
但他不再是那个刚刚穿越、只想着如何隐藏与生存的“旁观者”了。两年的磨砺,让他学会了如何在冰层下点燃火种,如何在监视中开辟空间。清华园,这片无数人眼中的知识圣地,于他而言,将是另一个更复杂、也更广阔的“地窖”。
他抬眼望向远处图书馆的轮廓,那里藏着远比《数理化自学丛书》更为浩瀚的知识海洋。他也想起了李卫国,他应该正在精密仪器系安顿行李;想起了陈思北,此刻或许正漫步在黄浦江畔的交通大学校园。
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而时代的潮水,正从看似坚硬的冰面下,发出隐隐的轰鸣。
1979年的中国,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公报墨迹未干,“改革开放”四个字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正在扩散。肖向东知道,未来十三年,将是冰层崩裂、春潮涌动的年代。而他,这个从1976年穿越而来的灵魂,这个带着北大荒泥土气息的清华新生,将要学习的,不再仅仅是课本上的公式与定理。
他要在潮头立足,更要学会,如何弄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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