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证“油温猜想”用了三天。不是因为没有石棉布——陈思北从报废的锅炉房里找到了一些——而是需要等待一个连队拖拉机持续作业足够久、天气又足够冷的下午。
结果近乎完美。当陈思北将用冷水浸透的旧棉袄包裹住那段灼热的输油管后大约五分钟,在旁边守着的李卫国和肖向东,都清晰地听到了发动机沉闷的轰鸣声变得稍微轻快、均匀了一些。驾驶室里的老驾驶员探出头,疑惑地喊:“哎?好像……得劲儿点了?”
数据是粗糙的:转速表指针稳住了,之前会缓慢下落;排气口附近用手感觉,那股灼人的热浪似乎弱了一点点。但对于验证一个假设,足够了。
地窖里,陈思北罕见地显得有些激动,平时总是紧抿着的嘴角微微上扬。“就是油温!包了石棉布,今天下午拉了三趟粮,老刘都说车子‘顺溜’了!油耗要等这批油用完才能大概估,但肯定能省!”
肖向东却显得很平静。他在沙土上画下了新的东西——一个简单的离心泵剖面图。旁边标注:“连队三号井水泵,出水量逐月递减,拆检未发现叶轮明显磨损或堵塞。”
“油路的问题,是找到了一个被忽视的系统参数。”肖向东用树枝敲了敲水泵图,“现在,这个。同样是被忽视的问题,但可能更复杂。”
陈思北收敛了兴奋,蹲下来,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这个泵我查过三次。轴没弯,轴承间隙还行,密封也没漏气。水井的深度和静水位我们测量过,没变化。就是出水越来越小,电机电流还在正常范围。”
李卫国看着图:“离心泵的原理,是靠叶轮旋转给水加速,在蜗壳里把速度能转化为压力能。出水量下降,要么是‘给’的能量不够,要么是‘转化’效率低了,要么是……后端需求变了?”
“电机电流正常,说明输入电功率基本稳定。”肖向东分析,“后端需求就是那条固定的灌溉渠,没变。那么,能量在传递和转化过程中损耗加大了。”
“机械摩擦?”陈思北摇头,“轴承我检查了。”
“水力摩擦。”肖向东在叶轮和泵壳之间的间隙画了一条线,“泵体长期使用,特别是抽的地下水可能含有细沙,会不会在泵壳内壁形成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粗糙的沉积层?或者,叶轮表面光洁度下降了?这些都会增加水流内部的摩擦,消耗掉本该用来产生压力和流量的能量。”
他顿了顿,看向李卫国:“伯努利方程。”
李卫国立刻领会,在笔记里找到那一页,念出核心:“不可压缩理想流体,动能、势能、压力能总和沿流线守恒……但实际有摩擦损耗。”
“对。”肖向东接道,“我们现在面对的就是‘摩擦损耗’增加了。但它不是堵死,而是让流道‘变糙’了。这种损耗,可能不会明显影响电机负荷,但会悄无声息地偷走出水量。” 他在沙土上写下一个简化的公式:实际扬程/流量 < 理论值。
“怎么验证?”陈思北问,“难道把泵壳刮开看?那工程太大了。”
“间接验证。”肖向东说,“测不出内部的粗糙度,但可以测结果。如果真的是内部水力损失增大,那么泵的性能曲线会整体下移。我们可以测几个不同的出水阀门开度(相当于改变管路阻力)下的流量和出口压力,画个简单的曲线,跟泵出厂的理论曲线(如果还能找到)或者它崭新时的状态对比。如果曲线明显偏低,就支持我们的判断。”
陈思北和李卫国都听懂了,但脸上也露出了难色。测流量?测压力?他们只有卷尺和肉眼。
“土办法。”肖向东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流量:用已知容量的水桶接水,计时。压力:没有压力表,但我们可以测扬程——就是水泵能把水垂直打多高。在出水管口接一根垂直的细长管,看水能冲到多高。改变阀门开度,得到几组‘流量-扬程’数据,点出来,就是最原始的性能曲线。跟记忆中新泵的状态比较。”
“扬程……”陈思北思索着,“这倒是能测。细管我可以找废弃的喷灌管。可是,新泵的时候谁记得它能打多高?”
一直沉默的李卫国开口:“机务队的老谢头,他可能记得。他装过这个泵。而且,他那里可能有……旧的说明书。” 他说得很慢,带着谨慎。
肖向东看向他。李卫国点点头,意思是:老谢头人可靠,可以尝试接触,或许能成为新的资料源。
“好。”肖向东拍板,“两步走。思北准备测试工具,想好怎么安全地接垂直管测扬程。卫国,找机会,用‘研究如何恢复水泵出力,提高灌溉效率’的名义,去请教老谢头,顺便看看有没有图纸或数据。注意方式。”
任务明确,三人分头准备。离开前,陈思北看着沙土上那个泵的图案和那些公式,忽然说:“我以前觉得,修机器就是换零件。现在觉得,是在解一道看不见的方程。所有零件都是方程里的参数。”
肖向东笑了笑:“说得对。机器是凝固的方程,故障是方程的失衡。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到是哪个参数变了,如何把它调回来。”
地窖外,寒风如刀。但三个人心里都揣着一团火,那是用理性和逻辑穿透迷雾所带来的、微小却真实的兴奋。
水泵的问题比油路复杂,但它通向的,是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用数据说话,用曲线分析。哪怕数据粗糙,曲线简陋,这却是迈向真正工程思维的关键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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