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0月12日的清晨,浓雾把天地缝成了一整块湿冷的灰布。
肖向东跟在队伍里,脚下的冻土在晨雾里泛着一种不真实的微光。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能感到棉鞋里脚趾的冰凉,能闻到空气里柴火烟和泥土混合的气味——所有的感官输入都在确认同一件事:这里是1976年,是真的,你不是在做梦。
但这种“真实感”从三天前开始,就带上了一种诡异的失真效果。就像戴着一副度数不对的眼镜,看什么都是对的,但总觉得哪里歪了一点。
那个歪掉的点,叫林美娟。
“今天收东头那片萝卜!”生产组长在前面吼,“两人一组,动作麻利点!”
肖向东和王海柱分到一起。王海柱抢过镐头:“你手坏了,俺来刨,你拔。”
肖向东没争。他低头看了看右手上缠着的纱布——林美娟包的,平整,服帖,专业。昨天一整天,这纱布都在隐隐地提醒他:你见过一张和碧薇几乎一样的脸,在这个1976年的卫生所里。
他开始拔萝卜。弯腰,抓住萝卜缨子,用力,拔出,抖土,扔进筐里。动作机械化到不需要思考,这很好。当身体进入重复劳动模式时,大脑就可以暂时待机,不用去处理那些混乱的、跨时空的、关于两张相似面孔的比对数据。
拔到第三筐时,汗水已经湿透了内衣。北方的深秋,早晚冷得刺骨,但太阳一出来,干起活还是能出一身汗。冰凉的湿布料贴在背上,很不舒服,但这种不舒服是具体的,可处理的,比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找不到着力点的感觉要好得多。
“歇会儿!”组长喊。
肖向东直起腰,腰椎发出一串细碎的响声。他走到田埂边坐下,从怀里摸出水壶。水是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胃里凝成一个冷硬的疙瘩。
旁边几个知青蹲在一起,其中一个压低了声音:
“听说了吗?唐山……就七月那事儿。”
肖向东喝水的动作停住了。
“我舅厂里有个唐山来的工友,刚逃出来没多久,”说话的是天津知青小赵,声音里带着讲述重大秘密时特有的紧张和兴奋,“说那天晚上,天边先是有蓝光,然后地底下像有一万列火车开过去,再然后……房子就跟积木一样,哗啦,全塌了。”
田野里忽然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枯草梢的沙沙声。
“死了……很多人?”有人小声问。
“谁知道具体数。”小赵摇头,“报纸上就说‘严重损失’。但我舅那工友说,他们那条街,活下来的没几家。他老婆、孩子、爹妈……全埋里面了。他现在睡觉都不敢闭眼,一说起来就哆嗦。”
肖向东握着水壶的手,指节开始发白。
水壶是军绿色的,漆掉得斑斑驳驳,是王海柱借给他的。壶身很凉,那股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爬过手臂,钻进肩膀,最后在心脏的位置停住了。
七月。
1976年7月。
他在脑子里快速调取时间轴:穿越醒来是10月初,今天10月12日。那么,那场他知道的、在2025年的历史资料里看过无数遍的唐山大地震,发生在……
三个月前。
在他“到来”之前。
在他还以2025年航天工程师肖向东的身份,熬夜写报告、为技术封锁焦虑、甚至猝死的前三个月,这场灾难就已经发生了。
而他,一个带着未来四十九年记忆的穿越者,在过去三天里,还在为“要不要预警”、“怎么预警”而痛苦纠结。
像个傻子。
不,比傻子更可笑。像一个站在已经结束的考场外,还在拼命背公式的考生。
“你咋了?”王海柱碰了碰他,递过来半个窝头,“脸白得吓人。”
肖向东接过窝头,机械地咬了一口。粗糙的玉米面渣滓刮过喉咙,咽不下去。
“没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这田里的土坷垃,“就是……没想到这么严重。”
“谁能想到呢。”王海柱也叹了口气,“所以说,人啊,得好好活着,谁知道明天啥样?”
肖向东没接话。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半个黄褐色的窝头。阳光照在上面,每一颗粗糙的玉米面颗粒都清晰可见。
他突然想起2025年,有一次和碧薇去国家博物馆。地震展厅里,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放着一只压扁的搪瓷杯,杯身上还能模糊看出“安全生产”四个红字。碧薇在那个柜子前站了很久。
“这么小的东西……”她当时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小腹。那是他们结婚第八年,两人刚过三十,关于“孩子”的对话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但那个本能的动作,像一根细针,扎进了肖向东的记忆里。
他当时搂住她的肩,说:“都过去了。”
过去了。
是的,在2025年,那确实是“过去”了。是历史书里沉重的一页,是纪念馆里静默的展品,是纪念日里缅怀的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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