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库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柴油引擎低沉的怠速轰鸣,像一头巨兽在沉睡中粗重地呼吸。
陈建国就是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花白的头发被跑动带起的风吹得凌乱,那张一辈子都刻着风霜和机油痕迹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震惊与狂怒。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台通体漆黑、改装得如同末日战车般的挖掘机上,尤其是驾驶室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他的儿子,陈默。
“你……你把房子卖了,就为了开这个破铜烂铁去流浪?!”陈建国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他指着挖掘机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看到了,车库里原本堆放杂物的地方空了,甚至连他那套宝贝了半辈子的进口扳手都不见了,显然都被变卖,成了这台钢铁巨兽的一部分。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低着头,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拉过安全带,将金属卡扣“咔哒”一声锁好。
这个清脆的声音,在陈建国听来,无异于最尖锐的嘲讽。
“我一辈子在厂里拧螺丝,一身的病,供你读完大学,读到工程师!不是让你去当个江湖耍把式的!”怒火攻心,陈建国抄起门边小桌上自己用了多年的搪瓷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杯子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升腾起一片氤氲的热气,却丝毫无法温暖这冰冷的气氛。
陈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只是系紧了安全带。
沉默,是他最坚固的铠甲,也是最伤人的利刃。
就在这时,驾驶室里,被陈默随手放在操作台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振动着发出嗡鸣。
来电显示是“妈”。
陈默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默默,你爸……你爸都跟我说了。你别做傻事,快回来吧,啊?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哪怕……哪怕去小区物业看大门,只要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母亲的哭求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进陈默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目光没有看向车库外暴怒的父亲,而是落在了操作台上,那张被塑封起来的照片上。
照片的背景是混乱的建筑事故现场,一根因巨大外力而扭曲变形的H型钢主梁,死死地压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
帽子已经被压得不成形状,而从帽檐下,伸出了一只沾满泥灰和血迹的手。
那只手上,还有一道他亲手教着焊出来的、略显稚嫩的疤。
那是他的徒弟,一个刚满二十岁,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总爱跟在他身后喊“师父”的年轻人。
他没能救回他。
“妈,”陈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在修东西。”
电话那头的哭声一滞。
“以前,我修的机器都是往天上建高楼的。这次不一样,”他顿了顿,视线穿透了照片,仿佛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这次,是往地上修的。”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将手机屏幕朝下,盖住了那张令人心碎的照片。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柴油和父亲茶杯里飘出的廉价茉莉花茶香,这或许是家的最后味道。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老旧的居民巷里,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宁静。
几名早起买菜、遛弯的邻居被吸引过来,围在巷口交头接耳。
其中,最活跃的莫过于住在对门的王姨,她高高举着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摄像头对准了那台正缓缓驶出车库的黑色巨兽,嘴里啧啧称奇:“我的天,老陈家这小子是真疯了!这是要开挖掘机离家出走啊!这得拍下来,新闻啊!”
巷子很窄,挖掘机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全部宽度。
就在这时,陈建国推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猛地横在了巷子中央,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陈默!我告诉你!今天谁敢动这车一下,我就躺在这儿!”
他用自己瘦削但倔强的身躯,组成了一道脆弱却决绝的防线。
驾驶室里,陈默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坐在高高的座椅上,视线平静地扫过两侧的反光镜,确认着与墙壁的距离。
巷口的邻居,父亲决绝的背影,都被清晰地映在镜中,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的手指在液压阀的控制杆上轻轻拨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挖掘机巨大的钢铁动臂缓缓伸出,但并非是以一种威胁的姿态。
那重达数吨的挖斗,此刻却灵巧得像一只猫爪。
挖斗前端的斗齿,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精度,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抵住了自行车的前轮。
没有丝毫的碰撞声,没有暴力的冲击。
下一秒,挖斗以一种非暴力的方式,向上一托,再平稳地向旁边一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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