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静之极
凌晨三点,宰牲亭。
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后,雷漠没有开灯。他盘腿坐在殿中央的金砖地上,周围是散乱的蒲团、空酒杯、还有那幅摊开的《万目图》。油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透进的些微月光,在紫檀木柱间流淌如苍白的水。
通常这种时候,血忾会格外活跃。
六百年来沉淀的屠宰记忆、牲畜死前的恐惧、祭祀仪式的肃穆——这些混杂的能量会在夜深人静时上浮,像深海鱼群被月光吸引。普通人待在这里,会感到胸闷、心悸、甚至产生幻觉:听见牛哞羊咩,闻见血腥气,看见阴影里有什么在蠕动。
但今夜不同。
雷漠闭着眼,呼吸悠长。
他感觉到血忾在脚下涌动,却不再感到沉重。那些嘶鸣、挣扎、刀刃切入喉管的触感、热血喷溅的温度……所有这些记忆碎片,此刻像雪花落入静湖,只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然后消散。
不是被压制,是被“溶解”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静”,笼罩着整个大殿。
这种静不是没有声音——殿外古柏林的风声清晰可闻,远处城市夜车的嗡鸣隐约传来。但它像一层无形的膜,将所有声音过滤、柔化、转化为背景音。就连血忾本身那低沉的搏动,也成了这静的一部分。
雷漠的意识在这种静中下沉。
他想起邢春晓说过的话:“漠,你知道吗?最吵的地方,反而最容易静下来。因为所有的声音都混在一起,就变成了一种白噪音,像雨声。”
那时他们在北京东老画室,窗外是深夜的施工工地,打桩机咚咚作响。但邢春晓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呼吸均匀。
“因为你心里有更响的声音,”雷漠当时说,“所以外面的声音就小了。”
“才不是。”她闭着眼笑,“是因为我允许它们存在。你不和声音对抗,它们就伤不到你。”
允许存在。
雷漠现在明白了。
他允许血忾存在,允许那些屠宰记忆存在,允许六百年的恐惧与死亡存在。不抗拒,不评判,只是如实地感受。
于是,那些沉重的东西,突然变轻了。
不,不是变轻,是失去了“重量”这个属性。就像在真空中,万吨巨石和一片羽毛下落的速度是一样的。在这种极致的静中,所有的存在都回归到最本质的“存在本身”,没有高低、轻重、善恶之分。
杀生与祭祀,血腥与神圣,恐惧与顺从——这些对立的概念开始模糊、交融、最终消解。
静在溶解一切。
雷漠感到自己的意识边界也在溶解。他不再是坐在宰牲亭里的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团扩散的感知,融入大殿的每一块砖、每一根柱、每一缕空气中的尘埃。
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存在本身去“看见”。
看见金砖之下三尺,那些不上不下的牲畜魂灵,它们不再痛苦徘徊,而是静静地悬浮在血忾中,像深海中的水母,缓慢开合。
看见大殿的梁枋结构里,那些彩绘的龙不再只是颜料,而是某种“意”的凝结——工匠在画它们时对皇权的敬畏、对神性的想象、对永恒的渴望,所有这些意念,被大漆封存在木纹里。
看见殿外古柏的根系,深深扎入血忾层,像在吸取养分。难怪这些树能活六百年,它们一直在和地下的魂灵共生。
看见更深处——穿过血忾层,穿过夯土层,穿过古老河床的沉积,一直往下,往下……
地核在旋转。
不是物理的地核,是“地”这个概念的核心。那里有一团光,温暖、厚重、缓慢搏动,像一颗巨大的心脏。那是地球的生命之源,是所有地气——包括血忾——的母体。
雷漠的意识触碰到那团光。
没有撞击,没有阻力,像水融入水。
然后,一个“字”从光中浮现,进入他的识海。
冲。
二、冲之奥
那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一个纯粹的概念。
但雷漠“理解”了。
冲,不是冲锋,不是冲击,不是冲突。
是“空虚”与“充满”的同时存在。
是“静止”与“运动”的绝对统一。
是“凝聚”与“散逸”的刹那平衡。
雷漠的意识开始演绎这个概念:
他想象一杆枪,枪膛是空的——这是“虚”。子弹装入,撞针击发——这是“实”。火药爆炸,弹头射出——这是“冲”。在子弹离开枪口的那一瞬间,空虚与充满、静止与运动、凝聚与散逸,同时达到极致。
他想象一张弓,弦松时是虚,拉满时是实,放弦时是冲。箭离弦的刹那,所有积蓄的力量在瞬间释放,却又保持着完美的方向性。
他想象一个人,吸气是虚,屏息是实,呼气是冲。气息吐出时,既是消散,又是延伸。
冲,是道的运动方式。
是“无”中生“有”的那个临界点。
是“有”复归“无”的那个转换瞬间。
雷漠突然明白了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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