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亮时,废弃院落里的气氛依旧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昨夜那句“这就是当棋子的下场”,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每个人的心头。
沈独步没有再提此事,他脸上的沧桑与冷漠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所取代。他将那几本从听风茶楼带回的账本平摊在石桌上,开始了真正的“工作”。
这些账本的封面由某种坚韧的兽皮制成,泛着幽暗的光泽。沈独步翻开第一页,眉头便紧紧锁起。上面的文字并非天坠大陆通用的任何一种,而是一种由扭曲的古篆、繁复的商业密语以及代表星辰轨迹的符号混合而成的鬼画符。
夜隼从阴影中走出,默默地抽出一柄短刃,试图从账本的边角削下一块。然而,刀锋刚一触及兽皮,封面上便有一道微弱的红光一闪而逝,一股灼热的气息自内而外散发出来,仿佛再多一分力,整本账册便会化为灰烬。
“自毁禁制。”夜隼收回短刃,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
“应无咎这条老狐狸,果然谨慎。”陆冥站在一旁,眼神冰冷。这滴水不漏的防备,更证明了账本中藏着足以致命的秘密。
然而,沈独步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他谨慎,可惜,也自负。”
他轻声说道:“这是‘星斗密文’,百年前,由我沈家一位精通阵法与商道的旁支前辈所创,用于记录家族最核心的机密。后来,应家的先祖在我沈家做过几年门客,偷偷学了去。应无咎以为沈家已绝,这世上便再无人能识得此密文了。”
话音落下,他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笔墨与厚厚一沓草纸。
“陆兄,夜隼兄,接下来,要劳烦二位为我护法了。”
言罢,他便坐下,将全部心神沉浸到了那繁复的符号海洋之中。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
陆冥与夜隼一内一外,将这间破屋守得如同铁桶一般。陆冥的目光落在沈独步身上,看着他笔走如飞,一张张草纸上迅速被各种推演符号和初译的文字填满,然后又被飞快地划掉、修正。
这是一种与刀剑厮杀截然不同的战斗。没有灵力激荡,没有血肉横飞,却同样凶险,同样耗人心神。陆冥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其头脑中蕴藏着怎样一种令人心悸的可怕力量。
从清晨到午后,阳光自东墙移至西窗。
沈独步面前废弃的草纸已经堆成了小山,而他笔下的译文,也终于开始变得连贯。一笔笔触目惊心的交易,被从密码的枷锁中释放出来,暴露在空气里。
“贞元七年,秋。出‘墨铁矿’三万斤,灵石五千,入南疆赤骨教。换‘蚀心散’百份,‘傀儡符’十张。”
“贞元八年,春。输送‘失踪流民’三百二十七口……换‘三尸脑神丹’三枚。”
陆冥看着那些被翻译出的文字,呼吸逐渐变得沉重。
灵石,铁矿,甚至还有活生生的人!天启城通过秘密渠道,如同输血般,将海量的资源送往南疆魔域。而作为交换,应无咎则从赤骨教手中,获得了大量用于暗杀、腐蚀、控制官员的禁药与邪道法器。
这已经不是勾结,这是共生。
应无咎的权势,竟是建立在无数无辜者的骸骨之上。
黄昏时分,血色的残阳透过窗棂,将石桌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沈独步翻到了最后一本账册的最后一页。
他的笔尖,在纸上猛然一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陆冥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瞬间的凝滞,看了过去。只见沈独步的脸色,在短短一息之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最后一页的某一行字上。
那里记录着一笔十年前的交易。
交易的内容只有寥寥几个字:高纯度‘离魂香’原料,一批。
交易的时间,则如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独步的瞳孔深处——恰好在他沈家被污蔑“私通魔道”、满门抄斩的前一个月。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闭环。
是应无咎,用这批来自赤骨教的脏物,亲手炮制了那场滔天冤案,将他满门忠烈的沈氏,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深夜。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
沈独步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那支被他紧紧攥住的毛笔,笔杆上已现出深深的指痕。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眼眶的束缚,无声地落在面前的草纸上,瞬间晕开了一团模糊的墨迹。
他没有哭喊,没有咆哮。
这个白天还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年轻人,此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眼中翻涌着无尽的痛苦,与足以焚尽九天的滔天恨意。
陆冥默默地走到他身后,将手按在了他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这一刻,语言是多余的。
两种来自不同过往,却指向同一仇敌的深仇大恨,在这间位于天启城最阴暗角落的破屋之中,真正地,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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