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外港，黄埔军港。
日头很毒，码头上的青石板路被晒得滚烫，空气里混着水汽、鱼腥和草木的潮热味。往日里商船密密麻麻、人声嘈杂的南方大港，此刻却寂静无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靖海舰队旗舰“定波号”停在主航道中央，船上所有的将军炮都揭开了炮衣，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外海。在它的周围，是几十艘散开的巡逻快船，将整片水域彻底封锁。
皇家旗舰“镇远号”缓缓驶入这片肃杀的阵列，龙旗飘扬，却没有礼炮和喝彩声。
“陛下，城内无生教的‘升天仪式’就在今夜子时。”小禄子躬身站在朱见济身后，声音压得很低，“郭啸将军已经带人摸清了位置，只等您一声令下……”
朱见济没有回头。他穿着一身样式古怪的白色长袍，是用多层厚棉布做的，似乎泡过药水，散发着一股清苦的草药味。他脸上戴着一个面具，由青铜和琉璃制成，前端探出长长的鸟喙，里面塞着木炭和药棉，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
这副打扮，不像帝王，反倒像个来收魂的判官。
“一群跳梁小丑，不足为惧。”朱见济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有些沉闷，但字字清晰，“海面上那艘船，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他抬起手，用戴着薄羊皮手套的手指，遥遥指向东方那艘在波涛中若隐若现的黑旗商船。
“先去那艘船上。朕倒要看看，那所谓的‘智者会’，究竟给朕、给我大明，送来了一份什么样的‘厚礼’！”
一个时辰后，平南侯陈安澜陪着朱见济，坐上一艘小型突击艇，在一队全副武装、同样戴着鸟嘴面具的龙骧卫护卫下，缓缓靠近了“宝源号”。
码头上，所有前来恭迎的广州文武官员，都长跪不起，鸦雀无声。胆子最大的人，也只敢用眼角余光，偷瞄那个身穿白衣、戴着怪异面具的君王背影。
广州知府孙德成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就挂在码头旗杆的顶端，迎着海风微微晃动。这颗人头让所有人都明白，皇帝亲临疫区，是要办事的，不是来听他们表功和哭诉的。
“陛下！龙体为重啊！”
眼见突击艇即将离岸，陈安澜忍不住再次单膝跪地，声音嘶哑的恳求道：“陛下，末将知道您心忧天下，但疫船上太危险了！您万万不能亲身犯险！末将愿意替您登船探查，就算死在上面也无妨！”
他身后，一众靖海军将士也齐刷刷跪下，甲胄碰撞声响成一片。
“请陛下三思！末将愿往！”
“陛下，让臣等去吧！”
朱见济缓缓转过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这些将士。他的目光从陈安澜涨红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远处那艘沉默的“宝源号”上。
“你们去了，只会看到瘟疫和死亡，然后感到恐惧。”朱见济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威严的力量，“而朕去了，才能找到病理、因果，找到藏在死亡背后的线索。”
他没有再给陈安澜劝说的机会，回过头，对着驾驶突击艇的龙骧卫，沉声说道：
“开船。”
他望着那艘商船，眼神冷冽，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宣判：
“朕，是来收人的。不是来听你们哭的。”
突击艇破开海浪，离“宝源号”越近，那股混合着死亡与腐烂的气味就越是浓烈。随行的太医院院使刘思敬，这位见惯了生死的老人，此刻也忍不住脸色发白，用一块浸了药汁的手帕紧紧捂住口鼻。
这艘船太安静了。
除了海浪拍击船身的声音和海鸟的怪叫，再也听不到一丝人声。主桅杆上那面巨大的黑色警报旗，在海风中无力地飘荡着。
“钩索！登船！”
龙骧卫指挥使郭啸一声低喝。几名卫士抛出飞爪，牢牢勾住“宝源号”的船舷，随即攀援而上，迅速在甲板上建立起一个警戒圈。
当朱见济顺着绳梯，第一个踏上这艘船的甲板时，饶是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的也不禁一怔。
地狱。
人间地狱。
整片甲板被一层暗红色的血污覆盖，踩上去黏腻湿滑。甲板上到处是尸体，有的还算完整，有的已经成了残肢断臂，和断裂的兵刃、船板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大片苍蝇在尸体上盘旋，发出“嗡嗡”的声响，是这艘船上唯一的活物。
“呕——”
一名年轻的龙骧卫再也忍不住，扶着船舷剧烈的干呕起来。就连郭啸这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看到这般景象，脸色也十分难看。
“所有尸体，一律不准触碰！”朱见济严厉的声音将众人从震惊中拉回现实，“郭啸，清点尸首数量，辨别身份！刘思敬，注意空气中的疫毒浓度，记录风向与湿度！所有样本，必须由朕亲手采集！”
“是！”众人强忍着不适，齐声应道。
朱见济蹲下身，无视那扑鼻的恶臭，仔细观察着一具尚算完整的尸体。
那是一个年轻的水手，脸上表情扭曲，双眼圆睁。他的胸膛被利爪撕开，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闪电状的黑色奇特花纹，正是朱见济在图纸上见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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