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那无数道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目光注视下,这个苍白虚弱、额缠染血布带的孩童,用他沾满黄泥的手指,在那团湿软的泥土上,飞快地、用力地勾画起来!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甚至带着孩童涂鸦般的笨拙和急切。手指深深陷入泥中,拖拽出歪歪扭扭的线条。他画了一条长长的、明显弯曲的弧线(曲辕),又在弧线前端画了一个歪斜的圆盘(犁盘),接着是下方一个倾斜的三角形(犁铧),旁边还胡乱戳了几个点,似乎是连接用的榫卯结构…
泥土沾满了他的手指、袖口,甚至蹭到了他苍白的脸颊和额角的布带上。他画得全神贯注,小脸紧绷,眉头紧锁,鼻尖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搏斗。额角那抹淡淡的红痕,在黄泥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周围的宫人侍卫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太子殿下…莫非是伤到了头…神智不清了?在…在玩泥巴?这…这成何体统?
只有那个蹲在一旁的老花匠,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青石板上那团被太子殿下手指“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湿泥。起初,他也和旁人一样,只有茫然和惶恐。但当刘禅的手指用力地划出那条弯曲的弧线,再勾勒出那个倾斜的三角形犁铧时…老花匠布满皱纹的脸猛地一抽!那双被泪水模糊、看了一辈子土地和农具的眼睛,如同拨开了迷雾的烛火,骤然亮起一道难以置信的精光!
那弯曲的…那倾斜的…虽然线条歪扭,结构简陋,甚至像孩童的胡乱涂鸦…但作为一个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直觉,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这…这形状…这角度…如果…如果犁辕是弯的…如果犁铧是斜着插进土里…那入土该省多少力气?!那深耕的效率该提升多少?!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老花匠的绝望!他忘了尊卑,忘了礼仪,猛地往前膝行两步,布满老茧和泥污的双手颤抖着,几乎要按到那团湿泥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简陋的“泥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激动难抑的声响:
“这…这…贵人…这…这犁…这犁…”
就在这时——
“太子殿下!您…您这是做什么?!” 一个带着明显不悦和训诫意味的苍老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这诡异而专注的氛围!
只见少府卿周群,一个须发皆白、以恪守礼法着称的老臣,在一群属官的簇拥下,正巧巡视后苑花木,恰好撞见了这“有辱斯文”的一幕!他看着石板上那团污秽的泥巴,看着太子殿下沾满泥污的手指和脸颊,看着那被“糟蹋”的花圃边缘,尤其是太子额角那刺眼的染血布带…一股混合着震惊、愤怒和“痛心疾首”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周群大步上前,对着刘禅深深一揖,语气沉痛而严厉:“殿下!您乃万金之躯,国之储贰!岂可…岂可自降身份,行此…此等污秽之事?!玩物丧志,有伤国体!更遑论您贵体违和,正当静养!此等泥泞寒湿之物,最易侵染邪气,若致圣体有恙,臣等万死莫赎!请殿下速速移驾回宫!此地污秽,非您所宜留!” 他身后的属官们也纷纷附和,看向那团泥巴和刘禅的眼神充满了不赞同和轻蔑。
老花匠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周围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侍卫和内侍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刘禅停下了手指。他缓缓抬起头,沾着黄泥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乌黑的眸子,平静地看向义正词严的周群,以及他身后那群面露不虞的属官。泥污掩盖了他的苍白,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深邃,如同古井寒潭。
他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是慢慢地、将沾满湿泥的手指,从那团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泥图上移开。指尖还残留着泥土的冰凉和滑腻。
然后,在周群和所有属官惊愕的注视下,刘禅沾满泥污的手指,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了旁边花圃里那株开得最盛、金瓣层叠、象征着富贵荣华的“金盏银台”菊花。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的稚气,却清晰地响在寂静的后苑:
“花,好看。”
接着,那根泥指缓缓移动,越过了娇艳的花朵,越过了精致的假山流水,最终,坚定地指向了远处宫墙之外,那片隐约可见、承载着无数生民希望的、广袤而沉默的田野。
“粮,活命。”
他不再看周群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也不再理会那些属官们错愕的神情。目光重新落回青石板上那团被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湿泥,看着那歪歪扭扭的曲辕、犁盘和倾斜的犁铧线条。
最后,他抬起沾满泥污的小脸,那双清澈得近乎残酷的眼睛,平静地迎向周群,只轻轻问了一句,如同稚童最天真的疑惑,却带着千钧之力:
“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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