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寿宁侯、建昌侯两位国舅爷在京中权贵圈率先掀起的“海洋财富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断扩大,逐渐演变成一股不可忽视的舆论浪潮。
茶楼酒肆、文人雅集、甚至深宅内院,谈论海外物产之丰饶、通商获利之巨,已成为一种风尚。
市井间,关于三宝太监当年带回的奇珍异宝的故事被描绘得愈发神乎其神,仿佛那茫茫大洋之上,遍地黄金,俯拾即是。这股风潮不可避免地吹进了高高的宫墙,弥漫在庄严肃穆的紫禁城上空。
初秋的一次常朝,气氛与往日略显不同。
在按部就班地处理完几项常规政务后,一名出身福建、素以敢言着称的给事中林润,手持玉笏,出班奏事,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延续百年的基本国策——海禁。
“陛下!”林润声音洪亮,带着几分闽地口音,“臣近日观东南奏报,倭患愈炽,百姓流离。然细究其源,此‘倭寇’之中,十之七八实为我大明弃民、濒海灶丁!彼等为何铤而走险?盖因海禁森严,片板不得下海,断其生路所致!”
他环视一周,见众人目光聚焦,继续慷慨陈词:“臣闻,海外诸国,对我朝丝绸、瓷器、茶叶渴求若狂,利逾十倍。而彼地所产之香料、珠宝、硬木、白银,于我朝亦为紧缺之物。若能效仿前朝,重开市舶,规范海贸,则一可安顿沿海百姓,使其有正当营生,釜底抽薪,绝匪寇之源;二可大增国库税入,充盈军饷,强固海防;三可扬我国威于域外,使万邦来朝。此乃利国利民之良策,何以固守‘片板不下海’之旧规,坐视东南糜烂、财源枯竭?”
此言一出,犹如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整个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荒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储巏立刻出列反驳,他面色涨红,须发皆张,“林给事此言,大谬不然!海禁乃太祖高皇帝所定祖制,旨在防倭患、固海疆、禁奸民与外人交通!岂可轻言变更?海外之物,不过奇技淫巧,玩物丧志之物!若开海禁,必使奢靡之风盛行,人心不古,更恐内外勾结,祸乱滋生!届时,倭患未平,又生内乱,孰之过欤?”
“储大人此言差矣!”户部右侍郎接过话头,他掌管钱粮,对国库空虚感受最深,“祖制亦需因时制宜!如今海禁之下,倭患可曾稍减?沿海百姓可曾安居?国库可曾充盈?事实胜于雄辩!开海通商,绝非仅为追逐奇珍,实为开辟税源、安定地方之必需!东南若能因海贸而富,则天下赋税压力可减,此乃大局!”
紧接着,一位籍贯南直隶的翰林学士也站出来支持林润:“《大学》云:‘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海贸即是‘生之者众’、‘为之者疾’之大途!且圣人亦言‘通天下之志’,与海外诸国和平往来,交换有无,正是王道之举,岂能一概以‘勾结’视之?”
反对者则引经据典,坚守“华夷之辨”和“重农抑商”的教条:“农为国之本,商为末业!若人人逐利海外,谁人来事农耕?本末倒置,国将不国!”“与夷狄交通,有损天朝上国体统!况海外情况不明,若引来更强之外患,如宋元之故事,岂非引狼入室?”
支持者则举出实际利益和现实困境:“东南地狭人稠,不靠海贸,何以养活百万生灵?”“市舶之利,前朝已有明证。如今沿海豪强私下贸易,利润尽入私囊,朝廷不得分文,反而要耗费巨资剿匪,岂非本末倒置?”
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论得面红耳赤。支持开海者,多与东南沿海利益攸关,或掌管财政、务实求变的官员;反对者,则多为恪守理学教条、担忧社会风气或出于内地利益考虑的保守派。勋贵集团中,以两位国舅为代表,明显倾向于开海,但他们并未直接下场参与文臣的辩论,只是在一旁不时点头,或交换着眼色。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弘治帝,面色平静地听着下方的激烈争吵,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班列中沉默不语的陆仁。
他手持玉笏,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场关乎他正在推动的船政事业命运的辩论,与他毫无关系。
他深知,海禁之争,根子太深,牵扯的利益和观念盘根错节,绝非一次朝会辩论所能解决。眼下双方势均力敌,谁也说服不了谁。贸然下场,不仅无法打破僵局,反而可能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打乱整个布局。
他的内心无比清醒: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道理讲得多透彻,而在于实力的对比能否改变。反对者最有力的武器,除了“祖制”大旗,便是对海上力量的担忧——担心开了海禁,却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海疆,反而会招致更大的祸患。
“任你们吵得天花乱坠,”陆仁心中暗道,“若无坚船利炮守护海疆,一切皆是空谈。现在吵得越凶,将来‘破浪’系列战舰下水成军、新式火炮彰显威力之时,这反对的堤坝崩塌得就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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