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水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东澜市的上空,吞噬了最后一点星光。
已是深秋,午夜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刀片,卷起街面上枯黄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哀鸣,在空寂的街道上盘旋回荡。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面包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行在空旷的街道上,最终停在一座被高耸水泥墙和冰冷蛇腹形铁丝网环绕的庞大建筑前——南江市第一看守所。金属门框在惨淡的路灯下泛着冷硬的光。
车门“吱呀”一声,带着生涩的摩擦音打开,陈平被两名经侦队的警察一左一右地架了下来。他的手腕上,那副在中央车间被戴上的冰冷手铐,此刻在惨淡的路灯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随着他身体的微小移动,发出轻微的金属刮擦声。
他没有反抗,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只是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能洞察013号车床最细微故障的眼睛,此刻却有些失焦,茫然地望向那扇在夜色中如同巨兽之口般紧闭的看守所大门,那厚重的铁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陈平,进去后,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一名警察的声音公式化地冰冷,像念着一段陈词滥调,不带任何感情,也毫无温度。
陈平没有回应,只是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外面带着铁锈、尘土和深秋寒意的空气,仿佛要将这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自由气息,用力地、深深地刻进肺叶的最深处,烙印在记忆里。
看守所大厅里,灯光惨白刺眼,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还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无数绝望汗水、陈腐体味和冰冷水泥的气息。
冰冷的金属柜台后,值班的狱警面无表情地翻动着文件,盖章,交接。
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程序化的精准,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权威感,仿佛时间在这里也被冻结。
“皮带,鞋子,脱掉。”一个狱警用一种习以为常的平淡语气命令道,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在谈论天气。
陈平默默地解开皮带,金属扣环发出咔哒轻响,又脱下那双沾满车间油污的旧皮鞋。
“身上还有什么金属物件吗?钥匙、硬币、打火机?”狱警依旧是一副程式化的口吻,目光在陈平身上例行公事地扫过。
“没有了。”陈平似乎本能反应,喉头滚动了一下,冒出两个干涩的字。
当他光着脚,第一次赤裸地踩在冰冷光滑、如同冰面般的水磨石地面上时,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起,沿着脊椎迅速蔓延至全身,激得他微微一颤。
这不仅是物理上的冷,更是一种尊严被粗暴剥离、赤裸裸暴露在陌生审视下的冰冷。
他身上那件沾着机油和灰尘的深蓝色夹克,此刻在这片惨白和冰冷的灯光中,显得如此突兀、格格不入,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两个狱警一前一后,像押解一件物品般,押着他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布满锈迹的铁门。
每一次“哐当”的巨响伴随着门锁咬合的沉闷撞击声,都像是在他心上重重地敲打一下,将他与外面那个熟悉的世界,彻底、决绝地隔绝开来。
门内,是一条笔直而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的通道,通道两旁,是一排排用粗壮铁栏杆隔开的监区,每个监区上方都悬挂着冰冷的数字编号:
001, 002, 003……如同冰冷的墓碑一般,无声地、冷酷地宣告着里面每一个被剥夺了自由和姓名、只剩下编号的囚徒。
通道尽头,挂着“013”号牌子的监区大门赫然在目。
这个数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刺了陈平一下,让他的心脏骤然紧缩。013,南江厂那台承载了无数人希望与血泪、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国之重器,此刻竟也成了他囚笼的编号。
命运,开了一个何等残酷而冰冷的玩笑。
监区值班狱警面无表情地打开沉重的铁门,将他推了进去。
随着铁门在身后带着一声沉闷的巨响轰然关上,那巨大的回音在狭窄的空间里震荡,陈平知道,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无可挽回地变了颜色。
监室里的空气比外面更加浑浊、憋闷,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汗味、体臭、霉味以及角落里便池散发出的氨水味,沉重得几乎能粘在皮肤上。
进门是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左边,是一张长约十米、宽约两米的大通铺,上面横七竖八地躺着、蜷缩着十几个男人,大多剃着青皮光头,在昏暗的顶灯照射下,露出或凶悍、或麻木、或呆滞的面孔,像一排排没有生气的雕塑。
通道尽头是另一扇紧闭的后门,左边角落,用一堵半人高的矮墙潦草地隔开,里面是一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蹲便器,污渍斑驳。
陈平刚站稳脚跟,试图适应这令人作呕的空气和压抑的光线,靠门第一个铺位上的一个男人,缓缓地、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从容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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