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山官邸的晋见，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吴石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却又迅速被压下，归于深不见底的平静。返回位于台北市区的新寓所时，雨势渐歇，天空依旧阴沉，湿漉漉的街道上行人匆匆，映衬着这座岛屿城市百废待兴却又暗流涌动的复杂气象。
寓所是官方安排的，位于一处相对清静的日式住宅区内，灰瓦木墙，带着庭园，比起南京的宅邸略显简朴，却也多了几分隐蔽性。聂曦提前抵达，已指挥着勤务兵将不多的行李安置妥当。王碧奎正站在廊下，望着被雨水洗刷过的庭院，目光中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忍的平静。见到吴石的车子驶入，她立即迎了上去，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试图驱散丈夫眉宇间的凝重。
“回来了？见过总统了？一切可还顺利？”她轻声问道，接过吴石脱下的军帽，动作自然流畅。
吴石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庭院和房屋结构，低声道：“嗯，见过了。暂且无妨。”他顿了顿，看向妻子，“这里……还习惯吗？”
王碧奎微微一笑，挽住他的手臂，引他往屋里走：“房子旧是旧了些，但格局尚可，收拾一下应当很舒适。关键是清静，适合你思考事情。孩子们也喜欢这院子，只是初来乍到，有些认生。”她的话语轻柔，刻意避开了沉重的话题，将注意力引向生活的细处。
走进屋内，一股新打扫过的木料和淡淡消毒水气味混合在一起。客厅的陈设简单，只有几件必需的家具，显得有些空荡。但王碧奎已经着手布置，她从大陆带来的几件不起眼的瓷器摆在了矮柜上，一方素雅的桌铺铺在了茶几上，虽不奢华，却瞬间增添了几分家的暖意。幼女小薇和小兰正怯生生地蹲在角落，摆弄着从南京带来的少数几件玩具，看到父亲回来，也只是抬起头，小声叫了句“爸爸”，便又低下头去。环境的骤变，让她们敏感的小心灵也感受到了不安。
吴石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个“家”，从建立之初就注定是一个精心构筑的舞台，每一件物品的摆放，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神态，都可能被无形的眼睛观察、解读。安定、寻常，甚至略带一丝败退后的颓唐与认命，是他们必须向外界展示的形象。
“碧奎，辛苦你了。”吴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仓促之间，要你打理这一切。”
王碧奎摇摇头，目光温柔而坚定：“说什么辛苦。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你先去换身便服，休息一下，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了。”她转身走向后面的厨房，步伐从容，将空间留给了丈夫和紧随其后的聂曦。
吴石和聂曦走进书房。这间书房是吴石特别要求的，位置相对独立，窗户朝向内院，较为私密。聂曦仔细检查了门窗，又侧耳倾听片刻，才低声道：“老师，初步观察，寓所外围有固定哨，似乎还有流动岗。电话线应是专线，但难保没有监听。”
吴石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在雨后显得格外青翠的草木，沉声道：“意料之中。从踏入松山机场那一刻起，我们便已在瓮中。往后，此处便是前沿指挥所，亦是龙潭虎穴。你我言行，需万分谨慎，不可有丝毫懈怠。”
“学生明白。”聂曦肃然道，“已对寓所内外结构做了初步了解，规划了几条应急路径。日常用品采购及与外界接触，我会亲自或安排绝对可靠的人经手。”
吴石点点头，对聂曦的周密深感欣慰。他走到书桌前，手指拂过光洁的桌面，继续低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熟悉参谋本部的运作，摸清人员派系，找到可以接触核心机密的途径。但切记，不可操之过急，一切需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是。国防部内部关系错综复杂，陈诚系、黄埔系、还有毛人凤的人，盘根错节。学生会设法从基层僚属入手，逐步摸清情况。”聂曦答道。
这时，王碧奎轻轻敲了敲门，端着一壶热茶走了进来。她将茶壶放在桌上，为二人各斟了一杯，柔声道：“先喝口热茶，驱驱湿气。晚饭还要稍等一会儿。”她的到来，打断了密谈，却也用最自然的方式掩盖了书房内可能过长的寂静。
吴石接过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来。他看着妻子在略显空荡的房间里忙碌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是愧疚，是感激，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他深知，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将妻子和年幼的女儿也拖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
夜幕悄然降临，台北陷入了短暂的宁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和车辆驶过的声音，更显夜的深沉。晚饭后，两个孩子由佣人带去洗漱安歇。王碧奎细致地检查了一遍门窗，才回到卧室。
卧室内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吴石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背影显得有些孤寂。王碧奎走过去，轻轻为他披上一件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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