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县衙格局方正,知县居正中大堂之后,而佐贰官县丞、主簿等则分居东西两侧的廨舍。林闻轩穿过连接后堂与东廨的抄手游廊,脚下青石板缝隙里冒出几丛顽强的青苔,衬得这衙署愈发古旧清冷。
县丞廨舍的门虚掩着。林闻轩抬手轻叩,里面传来一声温和的“请进”。
推门而入,只见一人正伏在靠窗的书案前,闻声抬起头。此人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癯,肤色带着几分久居室内的苍白,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温和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肘部甚至能看到细密的补丁针脚。见到林闻轩,他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拱手,动作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雅:“下官陈远,不知县尊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语气不卑不亢,却自然流露出对上官的礼数。
“陈县丞不必多礼,是本官叨扰了。”林闻轩虚扶一下,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屋子。与钱师爷那井井有条却透着精明的签押房不同,陈县丞这里显得简朴甚至有些寒酸。除了必备的书案、书架和待客的桌椅,几乎别无长物。书架上垒着的多是些经史子集和律法典籍,而非钱粮账簿。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药草气。
“大人请坐。”陈远引林闻轩在客位坐下,自己侧身相陪,亲自执起桌上一个粗陶茶壶,斟了一杯清茶,“陋室简陋,只有些粗茶,大人莫要见怪。”
林闻轩接过茶杯,触手温润,茶汤清冽,虽非名品,却别有一番清香。“无妨。本官初来,于县务诸多不明,听闻陈县丞在云山已近三载,特来请教。”他刻意放缓语气,显得温和而无攻击性。
陈远微微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道:“大人折煞下官了。下官才疏学浅,不过尸位素餐,勉强维持罢了。云山县情复杂,大人若有垂询,下官……知无不言。”他话说得谨慎,那“知无不言”四字,也说得轻飘飘的,仿佛没什么分量。
林闻轩心知这等老佐贰官最是敏感,若不推心置腹,难获真言。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陈县丞,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官赴任途中,便听闻云山民风……颇为‘彪悍’,官场亦非坦途。昨日堂上孙寡妇一案,今日查阅积年旧卷,皆感处处掣肘,如陷迷雾。陈县丞乃此地老人,还望能指点迷津,让本官不至行差踏错。”
他这番话,几乎算是交了底,表明自己已知云山并非善地,且有心做点事情,但需要帮助。
陈远闻言,抬起眼,仔细看了林闻轩片刻。眼前的年轻知县目光清正,语气诚恳,不似作伪。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茶杯边缘摩挲,似乎在权衡利弊。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大人既然问起,下官……便斗胆说几句不当说的。”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云山县,地处三省交界,山高林密,民贫地瘠,这是明面上的难处。至于暗处的……”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确认无人,才继续道:“赵大人……嗯,赵县令在此地盘踞多年,上下早已经营得铁板一块。钱师爷精通刑名钱谷,乃是赵大人的左膀右臂,衙中三班六房,多是其耳目。大人若要推行新政,清查旧案,恐……难如登天。”
这些话,与林闻轩之前的观察印证,但由陈远这个“局内人”亲口说出,分量又自不同。
“难道就毫无办法?朝廷法度何在?”林闻轩蹙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
陈远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法度……自然是有的。只是在这云山县,有些规矩,比法度……更管用。”他话中有话,却不肯点明。
“是何规矩?”林闻轩追问。
陈远却摇了摇头,不肯直言,转而说道:“大人可知,前任苏知县,为何挂冠而去?”
林闻轩精神一振,知道关键来了:“愿闻其详。”
“苏知县为人刚正,立志要涤荡污浊。”陈远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飘忽,“他曾想清查库银账目,结果账房当晚便走了水,烧掉大半凭证;他想重审几宗旧案,相关人证或暴病,或远走,最终不了了之;他甚至……想动那架阁库深处,某个上了锁的铁柜。”说到“铁柜”二字,陈远的声音几不可闻,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悸。
林闻轩心中巨震,果然与那铁皮柜有关!他强自镇定:“后来呢?”
“后来?”陈远叹了口气,“后来,便有流言蜚语,说苏知县贪墨受贿,欺凌乡绅。更有甚者,其幼子在街市莫名被惊马撞伤……唉,苏知县心灰意冷,最终以‘母病’为由,辞官归乡了。他走的那天,下官去送行,他只对下官说了一句……”陈远顿了顿,模仿着当时苏知县悲凉的语气,“‘陈县丞,此地水浑,非一人之力可清,你好自为之。’”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林闻轩遍体生寒。他原本只以为云山县是吏治腐败,现在看来,其下隐藏的黑暗与凶险,远超想象。这已不仅仅是贪腐,而是带有黑恶性质的官场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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