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县衙后宅花厅。
与白日公堂的肃穆、架阁库的陈旧、签押房的局促不同,此处被精心布置过。四角立着青铜烛台,儿臂粗的牛油烛燃得正旺,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虽无丝竹管弦之乐,但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倒也营造出几分热闹景象。
林闻轩端坐主位,已换下官袍,穿着一身靛青常服,更显几分儒雅。然而,他眉宇间那抹尚未被官场完全磨平的棱角,以及眼神中偶尔闪过的审视光芒,让他与这觥筹交错的场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主宾席上,赵德柱满面红光,举杯笑道:“林大人,今日这接风宴,略备薄酒,不成敬意。云山乃穷僻小县,比不得京城繁华,还望林大人莫要嫌弃,哈哈!”他笑声洪亮,带着一种基层官吏特有的、混合着粗豪与精明的气息。
“赵大人客气了。闻轩初来,日后还需赵大人与诸位同僚多多帮衬。”林闻轩举杯回应,语气平和,目光却缓缓扫过席间众人。
除了赵德柱,在座的还有县丞、主簿、典史等一众佐贰官,以及钱师爷。众人皆面带笑容,说着场面上的恭维话,气氛看似融洽和谐。县丞是个干瘦老者,话语不多,只是偶尔附和;主簿则略显圆滑,频频敬酒;典史则带着武人的直爽,嗓门颇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赵德柱似乎酒意上涌,话也多了起来,他夹了一筷子炙羊肉,看似随意地说道:“林大人年轻有为,又是两榜进士出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不像我们这些老粗,一辈子也就窝在这山旮旯里了。”
林闻轩微微一笑:“赵大人过谦了。守土安民,职责重大,在哪处都是为朝廷效力。”
“那是,那是!”赵德柱连连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起来,林大人今日可去架阁库看过了?唉,那里年久失修,案卷堆积如山,怕是污了大人的眼。”
来了。林闻轩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粗略看了些,确是有些杂乱。许多旧案记录不清,恐有疏漏。”
“嗐!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赵德柱大手一挥,满不在乎,“有些案子,年头久了,人证物证都没了,想查也查不清。还有些……嘿嘿,”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语气,“牵扯到些本地乡绅大族,盘根错节的,动不得啊!前任苏知县,就是太较真,结果……唉,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他这话,看似感慨,实为警告。既点明了旧案的“难处”,又隐晦地提及了苏知县的下场,意在让林闻轩知难而退。
林闻轩端起酒杯,指尖微凉。他注意到,当赵德柱提到“苏知县”和“牵扯乡绅”时,席间众人的笑容似乎都僵硬了一瞬,尤其是钱师爷,低垂着眼睑,专注地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仿佛那里面有什么玄机。
“赵大人提醒的是。”林闻轩抿了一口酒,酒液辛辣,入喉却带着凉意,“身为地方官,自当以安定地方为重。只是,若真有冤情沉埋,我等食君之禄,若视而不见,恐有负圣恩,也有违为官之本心。”
他这话说得不软不硬,既没有明确表示要追查,也没有完全附和赵德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逻辑。
赵德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嘿嘿干笑两声:“林大人心怀百姓,实乃云山之福。来,喝酒,喝酒!”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这时,一直沉默的钱师爷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人,库房中那些积年旧卷,虽杂乱,却也并非全无用处。至少,可知本县民情之梗概,讼狱之常情。譬如,近三年来,田土纠纷、债务诉讼居多,而盗抢重案反而稀少,此乃地方靖安之象也。”
他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向林闻轩介绍情况,实则巧妙地将话题从那些敏感的“陈年旧案”引向了相对平和的日常政务,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林闻轩深深看了钱师爷一眼,点了点头:“钱师爷所言有理。了解民情,方能施策。”
赵德柱脸色稍霁,立刻接话道:“对对对!钱师爷说得在理!林大人,咱们云山县,别的没有,就是民风‘淳朴’!只要上官……嗯,体恤下情,这地方,还是好治理的!”他刻意在“体恤下情”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闻轩。
林闻轩心中明了,这“体恤下情”,恐怕指的不仅仅是体谅百姓,更是要体谅他们这套官场规则的“下情”。
接下来的宴席,便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进行。众人不再提敏感话题,只说些风土人情、年景收成之类的闲话。林闻轩也乐得配合,偶尔问几句漕运、税赋的情况,众人皆小心应对,回答得滴水不漏。
宴席将散时,赵德柱似乎彻底放松下来,拍着胸脯道:“林大人放心!在这云山县,有赵某在,定保大人诸事顺遂!那些不开眼的刁民蠢吏,翻不起什么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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