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二堂东侧,有一间狭小却至关重要的签押房。此处,便是云山县真正的政务中枢,师爷钱有道的方寸天地。
林闻轩踏入房中时,钱师爷正伏案疾书。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直裰,身形干瘦,面容清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不大,却透着一股常年翻阅案牍历练出的精明与洞察,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底那点弯弯绕绕。他见林闻轩进来,并未如寻常胥吏那般慌忙起身行礼,只是不慌不忙地搁下笔,站起身,从容地拱了拱手:“县尊大人。” 语气不卑不亢,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恭敬。
“钱师爷不必多礼。”林闻轩虚扶一下,目光扫过这间屋子。与架阁库的混乱截然不同,这里一切井井有条。靠墙立着几个榆木书架,案卷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临窗的大书案上,文房四宝摆放有序,一旁还摊开着几本厚厚的册子,似乎是钱粮账簿。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旧纸气息,竟有几分书院学斋的雅致。
“大人请坐。”钱师爷引林闻轩在靠墙的官帽椅上坐下,自己则侧身坐在下首的机子上,姿态娴熟,显然已接待过无数任知县。
“本官初来乍到,诸事不明,日后还需钱师爷多多辅佐。”林闻轩开门见山,语气诚恳。他深知,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个熟悉本地情弊、精通刑名钱谷的师爷,其能量有时远超一名空降的知县。
“大人言重了,此乃小人分内之事。”钱师爷微微欠身,脸上是标准的、看不出情绪的职业笑容,“大人有何垂询,但讲无妨,小人必定知无不言。”
林闻轩沉吟片刻,决定先从最实际的入手:“本官翻阅旧卷,见诸多案牍记录简略,甚至语焉不详。钱师爷久在县衙,想必深知其中缘由吧?”他没有直接提及那神秘的铁皮柜,而是旁敲侧击。
钱师爷闻言,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一种见惯不怪的疲惫:“大人明鉴。云山县地瘠民贫,衙署用度捉襟见肘。书吏们薪俸微薄,难免懈怠。加之……有些陈年旧案,牵扯甚广,盘根错节,前任苏知县在时,也曾想厘清,奈何……”他摇了摇头,话留半句,意思却已到位——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哦?如何个牵扯甚广法?”林闻轩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钱师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递给林闻轩:“大人,此乃本县近三年的刑名案卷总录,请过目。”
林闻轩接过,随手翻开。与架阁库那些破烂卷宗不同,这本总录字迹工整,条目清晰,何时、何人、何事、何果,寥寥数语,却将案件脉络勾勒得清清楚楚。更令他心惊的是,在一些案件的末尾,用极细的朱笔,蝇头小楷般标注着一些额外的信息:
“某年某月某日,苦主于狱中‘病故’。”
“某吏经办此案后,于城外购田十亩。”
“某乡绅做保,案犯罚银了事。”
这些朱批,如同黑暗中的蛛丝,隐隐指向案件背后看不见的黑手和利益输送。
“这是……”林闻轩抬头,看向钱师爷,目光锐利。
钱师爷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小人身为刑名师爷,总需对经手之事,心中有数。这些不过是随手记下,以备查询,当不得真,大人看看便罢。”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林闻轩明白,这本人手记录的“暗账”,其价值远超那些官样文章的明面卷宗。这是钱师爷的立身之本,也是他此刻向自己这个新知县展示的……诚意,或者说,筹码。
“钱师爷有心了。”林闻轩合上册子,心中对这位貌不惊人的师爷评价又高了几分。此人不仅业务精通,更深谙官场自保与进退之道。他看似超然物外,实则对县衙内外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将这“暗账”示于自己,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投靠的信号,但前提是,自己这个知县,值得他投靠。
“分内之事。”钱师爷再次躬身,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微妙起来,“不过,大人,有些旧事,如同沉疴痼疾,药石之力猛了,恐伤及自身。需得缓缓图之,待时机成熟,方能根除。”
他这是在隐晦地提醒林闻轩,不要贸然去动那些“积年旧案”,尤其是那个铁皮柜里的东西。
林闻轩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昨日堂上那孙寡妇一案,钱师爷以为如何?”
钱师爷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此案……人证物证皆对孙寡妇不利。赵大人已有明断。大人初来,还是……以稳为主。”他刻意在“赵大人”和“以稳为主”上稍稍加重了语气。
又是赵德柱!林闻轩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本官知道了。只是观那孙寡妇,不似奸恶之徒,其中或有冤情。”
“大人仁心,可敬可佩。”钱师爷赞了一句,随即又泼了一盆冷水,“只是这云山县,水深浪急,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实情。耳朵听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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