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一时静极,只有青铜漏壶滴水的声音,嗒、嗒、嗒,清晰而固执地丈量着时间的流逝。烛台上的灯花又爆了一下,光线更显昏黄。
程昱没有立刻回答。他坐直了身体,那双阅尽沧桑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平静地迎上王康带着一丝疲惫与问询的目光。他沉吟片刻,苍老而沉稳的声音才在殿中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岁月的打磨,清晰而有力:
“主公,”程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笃定,“江山一统,非朝夕之功。高祖提三尺剑定天下,亦历八载血战。光武中兴,自舂陵起兵至扫平群雄,亦耗十数载光阴。主公自光和四年起于陈留,至今不过三十一载,已据九州之强半,拥带甲之雄师,此等功业,古之罕有。”
他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刻的皱纹间投下跳动的阴影:“袁本初(袁绍),,今年五十有八。其人色厉内荏,外宽内忌。博望原野一败,二十万河北精锐化为齑粉,其呕血惊厥,已是强弩之末。据军情司密报,其自归邺城,沉溺酒色以避败责,精神萎靡,身体已大不如前。此等冢中枯骨,岂能与主公争锋?”
“曹孟德(曹操),五十有七。其人虽奸雄之姿,然早年便有头风痼疾。陈留起兵时,每逢思虑过度或惊怒交加,便头痛欲裂,几不能视事。近年兖豫困顿,屡遭挫败,此疾发作愈频,痛楚更剧。许昌太医私下有言,其疾入脑髓,药石难愈,发作之时,痛不欲生,全凭意志强撑。此等病痛缠身之人,纵有奸谋,又能支撑几何?”
程昱的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冷静,将对手的弱点无情剖析:“反观主公,春秋鼎盛,方四十六岁。自起兵以来,栉风沐雨,筋骨强健,精力之充沛,犹胜壮年。更兼胸怀韬略,志在天下,夙兴夜寐,励精图治。以昱观之,主公龙精虎猛,寿数岂是袁、曹可比?再延二十载阳寿,绝非虚言!”
他眼中精光一闪,手指在案上无形的舆图间划过,勾勒出未来的蓝图:“袁绍、曹操,皆已行至暮年,日落西山。待此二人一死,河北必乱,兖豫必分!以主公之雄才,麾下之精兵,趁势席卷中原,扫平河北,一统北方,指日可待!届时,携北地虎狼之师,顺大江而下,直捣江东孙策巢穴。再以荆襄为跳板,溯江而上,直取巴蜀!刘备、孙策,纵有山川之险,焉能挡我铁甲洪流?天下一统,盛世江山,必在主公手中开创!”
程昱的话语,如同注入了一股沉雄的力量,驱散了王康心头的些许阴霾。他看着眼前这位追随自己半生、两鬓如霜却依旧目光灼灼的老臣,胸中那股争雄天下的豪情再次激荡起来。是啊,袁绍、曹操,不过冢中枯骨,行将就木。自己年富力强,基业雄厚,何愁大业不成?
“哈哈,好!”王康朗声一笑,眉宇间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重新焕发出睥睨天下的神采,“听仲德一席话,如拨云见日!孤有仲德,有公台、文和、孝直,有这满殿的忠臣良将,何愁大业不成?”他站起身来,走到程昱案前,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和程昱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语气转为深切的关怀,“只是,大业固然要紧,仲德你,还有公台、文和诸位老臣的身体,更是孤的根基,孤的臂膀!孤可离不开你们啊。”
他目光落在程昱那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老的手上,郑重道:“从今日起,仲德需谨记,政务虽繁,亦不可过分操劳。每日必须按时用膳,亥时之前,务必安歇!孤会命内侍专门盯着你。”
程昱心头一暖,忙拱手道:“主公关怀,昱感激涕零。只是……”
“没有只是!”王康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随即提高声音,对殿外侍立的郎官吩咐道:“传孤谕令!”
郎官立刻趋步而入,躬身听命。
“其一:即日起,命医监监正张机(张仲景),亲自主持,为朝中所有年逾六旬之重臣,无论官职,每月初一、十五,各进行一次‘请脉问安’!详细诊察其脉象、气色、精神、饮食、睡眠及旧疾隐痛,详加记录,汇成‘安泰册’,直呈于孤!所需药材,无论珍稀,由少府优先供给,不得有误!”
“其二:命太医署,依据张监正所定章程,为所有在京年满六十之官员、将领,每月望日(十五),于太医署设‘安泰堂’,集中检视其筋骨、目力、耳力等体魄根本,亦记录在册,与‘安泰册’同呈!”
“其三:各州郡太守府,亦须效仿此制,延请当地名医,为治下年高德劭之老吏、宿将,定期检视安康,具表上报州牧府核查!孤要这天下为孤效力之老臣,皆得颐养,康健无忧!”
郎官将王康的口谕一字一句飞速记下,肃然应道:“喏!臣即刻拟诏,明晨发付尚书台行文!”
王康挥挥手,郎官躬身退下,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殿外廊柱的阴影里。殿内复归宁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微响。程昱望着王康,这位自己追随了三十年的雄主,此刻眉宇间那份对老臣性命的郑重,远胜于方才谈论天下大势时的锐利。他心中激荡,起身,整理衣冠,对着王康,深深一揖到地,花白的头颅久久未曾抬起,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主公……体恤老臣,泽被深远。此恩此德,昱……万死难报!必竭此残躯,为主公,为这即将到来的……一统盛世,燃尽最后一滴烛火!”
王康上前一步,双手稳稳托住程昱的手臂,将他扶起。掌心传来老人臂膀的瘦削,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份支撑山河的坚韧。“仲德言重了。”王康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目光如炬,穿透了偏殿的昏暗,仿佛已看到了那铁蹄踏破山河、万民仰首升平的前路,“这烛火,不仅要燃,还要燃得长久,燃得明亮!孤要你,要公台,要文和,要亲眼看着孤,将这破碎的山河,一块块拼凑完整!看我大晋旌旗,插遍九州每一座雄关巨邑!看着你我心中那个海晏河清、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的煌煌盛世,降临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大地之上!”
他松开手,转身走向殿门,玄色的袍袖在夜风中拂动,背影如山岳般凝定。“夜深了,仲德,歇息吧。保重身体,来日方长。这万里江山的路,孤还要倚仗你们,一起走下去。”话音落下,人已迈过高高的门槛,融入未央宫深沉的夜色之中。
程昱独立于摇曳的烛光下,望着主公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案头那盏青铜雁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已拔得笔直,明亮而稳定,将老人挺直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殿壁上,宛如一株历经风霜却依旧扎根大地的苍松。殿外秋风掠过宫阙,呜咽声里,太医署的方向,已有数盏灯火匆匆点亮,为这承载着厚重期望与生机的“安泰册”,彻夜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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