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年深秋的清溪村,风从西北口子灌进来,带着细碎的砂粒,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有人在窗外撒了一把粗盐。土路被吹得发白,碎落叶打着旋儿往人裤脚里钻,钻得人心烦意乱。
村东头刘寡妇家的院门虚掩着,门楣上那盏破灯笼被风撕得只剩骨架,一晃一晃,像给谁招魂。院里的鸡笼没关严,几只母鸡缩着脖子,羽毛被风吹得炸起,却不敢往外迈半步——自打拆迁初测结果下来,这院子就少了活气,连鸡都透着股蔫劲儿。
堂屋里,光线暗得发灰。刘寡妇蹲在旧木箱前,箱盖大敞,像一张饥饿的嘴。她手里攥着本房产证,暗红色封皮掉了大半,露出灰白的硬纸板,像得了皮肤病。她手指一遍遍摩挲着“60平”那几个字,纸页被描得起毛,像被猫抓过。
旁边,放着儿子的照片——去年初中毕业照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眼里全是亮晶晶的未来。刘寡妇看着看着,眼泪就砸在照片上,“啪嗒”一声,溅起细小的水花,她赶紧用袖子去擦,却把照片边角攥得更皱。
“不能就这么算了!”她猛地站起来,膝盖发出“咯吱”一声响,像老木门被推开。她把房产证塞进蓝布包,又把儿子照片小心揣进怀里,照片贴着心口,像给冰凉的心塞了块炭。她要去拆迁办试试,就算哭,就算跪,也要多要一套房——为了儿子,她啥都豁得出去。
拆迁办的临时办公室,设在村委会隔壁的旧仓库。仓库是土坯房,木门敞着,像一张大嘴。里面支着张掉漆的长条桌,蓝色文件夹摞得比砖还高,像一道冷硬的墙。
两个工作人员埋头核数据,钢笔“沙沙”走纸,汗从额头滚到下巴,却不敢开风扇——怕吹乱了文件,更怕吹冷了民心。
“同志!同志!求你们帮帮我!”
刘寡妇刚跑到门口,声音就带了哭腔,蓝布包从肩上滑下来,“啪”一声掉在地上,她也没顾上捡,扑到桌前,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节泛白,像要把“规矩”这两个字抠出个洞。
工作人员抬头,看见她通红的眼睛,赶紧停笔:“大姐,您别急,慢慢说。”
刘寡妇抹了把眼泪,把儿子照片递过去,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这是我儿子,明年要娶媳妇,女方家要新房。我家就60平,只能分一套房,要是没新房,我儿子就娶不上媳妇了!你们就行行好,多给我一套小的,哪怕40平也行!”
她说着,“扑通”一声就要跪,工作人员赶紧伸手扶住,力气没她大,差点被带得往前倾:“大姐,您别跪!快起来!这使不得!”
“你们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刘寡妇梗着脖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蓝布包上,砸在水泥地上,砸在工作人员心上,砸出一圈圈涟漪。
仓库里的村民围了过来,张婶拎着小本子挤在最前面,眼睛瞪得溜圆,像看戏;王奶奶也来了,拉着刘寡妇的胳膊劝:“妹子,别这样,跪着解决不了问题。”
工作人员扶着刘寡妇坐下,递了杯热水,热气在冰冷的仓库里升腾,像给绝望蒙了层薄纱:“大姐,政策对所有人都一样,不能搞特殊。60平对应一套65平安置房,这是规矩,给您多一套,其他村民该有意见了。”
他拿出《拆迁补偿安置方案》,指着“按合法面积分配住房”那一条,黑字白纸,冷得像冰:“您看,写得明明白白,我们真没这个权力。”
刘寡妇接过热水,手却抖得更厉害,杯子“哐当”掉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瓷杯摔出个豁口,像她的心,缺了一块。
“5万……5万够啥啊……”她盯着地上的碎瓷片,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彩礼要8万,装修还得3万,还差6万呢……”
工作人员耐心解释:“困难家庭有专项补助,3到5万,加上房屋补偿款,够您攒彩礼或装修。多要房真的不行,我们没法交代。”
刘寡妇没说话,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心上,砸得生疼。
张婶在旁边插嘴:“就是,我家闺女当年结婚,彩礼也没要多少,关键是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你要是实在凑不够,去跟林家说说,他们家面积大,补偿多,说不定能帮你想想办法。”
刘寡妇心里一动——林家的林建国是出了名的实诚人,之前她家电灯坏了,建国还来帮忙修过,没收一分钱。或许,林家真能帮她?
她慢慢站起来,捡起地上的蓝布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又把儿子照片小心揣回怀里:“同志,那……那困难补助咋申请?”
工作人员把申请表格递给她:“您得准备低保证明、户口本、儿子的学籍证明,还有村委会开的困难情况说明,填好表格交上来,我们会审核,大概一周能出结果。”
刘寡妇接过表格,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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