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大水!”她的声音尖利地穿透震天的鞭炮声,“生了!小娟生了!带把儿的!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她一边喊着,一边激动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宣泄这巨大的喜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鞭炮声凝固了。大水脸上的笑容僵住,眼中那工厂蓝图燃起的火焰瞬间被另一种更原始、更汹涌的狂喜所取代。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手中那把还残留着红绸丝线的剪刀,“当啷”一声掉落在脚下的木台上。他愣愣地看着赵婶那张在硝烟中时隐时现、激动得变形的脸,仿佛在努力理解这石破天惊的消息。
蓦地,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程大水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震耳欲聋的天地,又像是要接住那漫天倾泻的、象征着新生与红火的碎屑。他仰天长啸,那啸声混着鞭炮的轰鸣,带着一种狂野的、穿透一切的力量,饱含着拓荒者的艰辛、创业者的期盼,更是一个初为人父的男人最本能的、山呼海啸般的喜悦!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旁边同样被这双喜临门惊得目瞪口呆的宋正义的手臂,手指因为极度激动而深深掐进对方的棉衣里:“宋书记!宋书记!听见没?我儿子!我有儿子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响亮,“就在这鞭炮声里!就在宏海开张的炮仗声里!”他语无伦次,巨大的幸福和一种冥冥之中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他。
仪式结束,与宋书记和马乡长及其他乡领导作揖告别后,他快步跳下典礼台,几乎是滚落下来,厚厚的鞭炮碎屑像红色的雪一样被他溅起。他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乡卫生院的方向狂奔。崭新的中山装沾满了红纸屑和泥土,他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跑,朝着那新生啼哭的方向,朝着他生命里另一片亟待开垦的崭新疆域。
卫生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尽头产房的门虚掩着。大水像一阵狂风般卷到门口,猛地顿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他下意识地拍打掉身上簌簌掉落的红纸屑,又慌乱地抹了把脸,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这才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温暖的灯光下,妻子小娟疲惫而安详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她怀里,一个小小的、裹在襁褓里的生命,正安静地熟睡着。婴儿的脸蛋红扑扑的,小嘴微微嚅动,仿佛还沉浸在某个甜蜜的梦境里。
大水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床边,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世间最珍贵的安宁。他慢慢地、慢慢地弯下高大的身躯,目光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儿子每一寸柔嫩的肌肤。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工地上的寒气与硝烟的气息,却在触碰到婴儿温热脸颊的前一瞬,猛地缩了回来,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才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轻极柔地碰了碰那吹弹可破的小脸蛋。
“娟……”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只剩下气音,抬起头,望向妻子,眼中翻涌着千言万语。
小娟虚弱地笑了笑,眼中含着泪光,轻轻点了点头:“大水,看看咱儿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工友们压抑不住兴奋的低声议论。是工地上的人跟着程大水跑来了,他们挤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张张被寒风吹得粗糙、此刻却洋溢着朴实喜悦的脸孔,带着好奇与祝福望向里面这小小的、温暖的世界。
程大水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他转过身,面向门口那些熟悉的面孔,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写满关切和期待的脸。窗外,宏海工地那边,十万响鞭炮最后的余音似乎还在空旷的田野间隐隐回荡,如同远去的鼓点。他低头,再次凝视着襁褓中那张安详纯净的小脸,一个名字如同破土的春芽,带着一股不可阻挡的生机,骤然冲上心头。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门口的人群,仿佛穿透了卫生院的墙壁,落在那片五十亩刚刚破冻、承载着宏海梦想的土地上。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
“宏开!就叫程宏开!”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片寂静。随即,不知是谁带的头,轻轻的、充满敬意的掌声在门口响了起来,如同细密的春雨,温柔地洒落。小娟看着丈夫,又看看怀里的儿子,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满足的笑容。
大水俯下身,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那双开山劈石、沾过冻土与油污的大手,无比轻柔却又无比坚定地将襁褓中的儿子——程宏开,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婴儿小小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他感受着那微弱而坚定的心跳透过襁褓传来,如同宏海工地那破冻第一铲的回响,微弱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他抱着儿子,走到窗边。窗外,是温州十二月铅灰色的天空,寒风依旧凛冽。然而,在目光所及的远方,那片属于宏海的冻土之上,似乎已有一缕看不见的暖流在悄然涌动,无声地瓦解着坚硬的土地。大水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程宏开稚嫩的脸颊,留下一个父亲最深的印记。
宏图初展,新芽破冻,路还很长。但此刻,这怀抱里沉甸甸的生命,这远方土地上刚刚燃起的星火,都让他清晰地听见,一个时代不可阻挡的破冰之声,正从脚下这片沉默的大地深处,隆隆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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