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心头那根弦,也随着车身每一次剧烈的颠簸而震颤。她想起厂里那几台沉默的旧机床和新添置的数控机床,想起周秋明和刘小海在空荡荡的厂房里擦拭机器时强打精神却掩不住迷茫的脸,想起老张师傅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饱含着对未来的希望。宏海液压管路系统厂,这个刚刚诞生的“野孩子”,嗷嗷待哺,饥肠辘辘。而大水怀里揣着的,是宏海厂挣扎求生的第一口奶,也是他们所有人勒紧裤腰带、孤注一掷换来的唯一指望。此行若不成,宏海厂这株刚破土的嫩芽,怕是要被这北原深秋的冷雨彻底浇灭。
车在煤灰弥漫的大沙煤矿矿部大门外喘着粗气停下。大水猛地站起身,像一尊骤然启动的机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拉开车门,挟着冷风和雨腥味大步跨了下去,没回头,也没招呼小娟。小娟心头一紧,连忙抓起自己那个装着合同、公章、计算器、备用金和四条利群香烟的布包,小跑着追下湿漉漉的台阶。
矿部大楼灰扑扑的走廊里,弥漫着一种国营大厂特有的、混合了陈旧文件、机油和煤尘的沉滞气味。材料采购科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声音。大水在门口站定,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那股沉滞的空气和所有的忐忑都压进肺腑深处。 他抬手,用指关节在斑驳的绿漆木门上敲了三下,笃、笃、笃,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点孤零零的回响。
“进!”一个拖着长腔、透着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门被推开。材料采购科科长罗爱前正翘着二郎腿,陷在宽大的藤椅里,慢悠悠地啜着搪瓷缸里的茶水。他眼皮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瞥见大水和小娟,嘴角立刻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那弧度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哟,这不是宏新的程大水程主任嘛?”罗爱前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哦,不对不对,瞧我这记性,现在该叫程老板了?”他放下茶缸,身子微微前倾,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冷硬,“程大水,这趟又是来磨哪块嘴皮子?上回不跟你掰扯清楚了么?咱大沙矿,那是响当当的省属重点,矿务局挂了号的!设备材料,那都是省里统一调拨的,讲究一个根正苗红!你们那什么……”他故意顿了顿,皱着眉头,像在努力回忆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宏海?集体小作坊弄出来的硬管和接头,敢往咱井下几百米深的液压支架上安?出了事,谁担得起这泼天的干系?嗯?”
大水脸上挤出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被这迎面泼来的冰水冻住了。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发出的声音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罗科长,您听我解释……”
“解释啥?”罗爱前粗暴地打断他,手指不耐烦地在桌面上敲打,发出笃笃的声响,“解释你们那点破铜烂铁怎么跟省属大厂比?解释你们那几个人怎么保障质量?程大水,别在这儿浪费我时间,也浪费你自己的唾沫星子!赶紧的,该回哪回哪去!”他挥挥手,像驱赶两只不识趣的苍蝇,眼神已飘向桌上摊开的报纸,再不看他们一眼。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小娟的心。她看着大水宽阔的脊背,那蓝布工装下的肌肉似乎绷紧到了极限,肩膀微微塌陷下去,像一个骤然泄了气的皮球。他那只攥着公文包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在黝黑的皮肤下蚯蚓般凸起。走廊里穿堂而过的冷风,带着矿井深处特有的阴湿气息,刀子般刮过脸颊。小娟觉得自己的手脚也冻僵了,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宏海厂那点微弱的光,就在这冰冷的走廊里,在罗爱前那轻飘飘的呵斥声中,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熄灭了。
“罗科长,这个……,你拿去抽……”小娟从布包里拿出两条利群烟塞进罗爱前的抽屉。
“小姑娘蛮漂亮的嘛?”罗爱前色眼咪咪地看着小娟,边说话边把放着利群香烟的抽屉关上了。
“但是,呃!与私营厂合作,我做不了主,是不是要跟私营厂打交道,这事得矿长决定。你们还是回去吧!如果井下需要维修的硬管,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边说边斜着眼睛看着小娟。
大水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的脸绷得像一块生铁,眼底深处是风暴席卷后的死寂。他没看小娟,只是用一种近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低低地、急促地说:“守着包!等我!”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冲下楼梯,沉重的脚步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小娟狂跳的心上。
小娟抱着布包,像一尊泥塑木雕,僵立在采购科门外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走廊里人来人往,投向她的目光或好奇,或冷漠。她死死盯着楼梯口的方向,耳朵捕捉着楼下传来的每一点模糊的声响,心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宏海厂那点渺茫的希望,大水哥那沉甸甸的背影,老张师傅他们焦灼的等待……所有画面在她眼前混乱地旋转、拉扯。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切割她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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