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锅里的葱花刚炸出焦黄的边,陈砚舟手腕一抖,锅铲灵巧地翻转,把蹿高的火苗压下去几分。他没看手机,但外面越来越响的动静告诉他,巷子已经堵上了。
人声像潮水般涌来,杂乱的脚步声里混着三脚架支开的声音、自拍杆伸缩的轻微嗡鸣。有人扯着嗓子喊:“就是这儿!昨晚直播那家神店!”另一个声音更尖:“听说一碗汤能让贼骨头自己认罪!我得拍个特写!”
他抬了抬眼,三十多号人挤在窄小的店门口,长短镜头齐刷刷对准了灶台,像一群等着捕食的鱼鹰。
陈砚舟默默关掉了外卖平台的接单界面,顺手拔掉了电源线。然后转身,从橱柜最底下拖出一口黑沉沉的铁锅——那是他爷爷留下的老物件,锅底磨得凹陷,像是盛过无数个夜晚的月光。
他提着锅走到门口那片空地上,架起便携炉灶,点火。铁锅落上去时发出“哐”一声闷响,仿佛敲响了一口沉寂多年的钟。
“想吃?”他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嘈杂,“排队。一人一碗,不要钱。”
人群静了一瞬。
“那要什么?”一个穿着亮绿色POLO衫、举着补光灯的博主抢着问。
“要个故事。”陈砚舟抓起一把隔夜冷饭,撒进锅里,“你最舍不得忘掉的那件事,讲明白了,饭才入味。”
空气凝滞了两秒。
“演戏吧?”有人小声嘀咕,“这不就是变相卖惨?”
陈砚舟没搭理,磕了个鸡蛋进去。蛋液滑入滚油的刹那,“刺啦”一声绽开金边,一股独特的香气猛地窜出来——不光是油香,还夹着点旧棉被晒过太阳的暖乎气,还有点儿像柴火灶熄火后留下的余烬味儿。
排在最前头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忽然用力吸了吸鼻子。
“我……我妈去年没了。”他声音有点哽,“她住院那阵子,天天给我炒蛋炒饭。我说不爱吃剩饭,她就半夜爬起来,重新热过再炒。最后那天,她手抖得都握不稳锅铲了,还非要给我做……说‘趁妈还能动,多给你做几顿’。”
他说完,低下头,用力揉了揉眼睛。
陈砚舟点点头,舀了一小勺猪油,又淋了点酱油。锅里的米粒欢快地蹦跳着,渐渐裹上一层诱人的琥珀色,像是被夕阳浸透了一样。
翻炒的时候,他的指尖无意间蹭过腕上的银勺。心念微动,那晚母亲在厨房小声哼歌的模样、父亲坐在小凳上默默剥蒜的身影、窗外雨点敲打铁皮棚的声响……都悄然浮上心头。
米饭仿佛吸饱了这些无声的念想,颜色变得愈发深沉润泽。
第一碗炒好,递了过去。
年轻人接过碗,低头吃了小半口,整个人忽然就定住了。紧接着,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我……我好像看见她了。”他声音发颤,“她就站在床边,摸我的头,说‘慢点吃,别烫着’……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
镜头还对着他,却没人记得按下录制键。
陈砚舟继续炒。一锅接一锅,米饭有限,他控制着分量,每碗只盛七分满。有人讲起初恋分手后躲在厨房里一边哭一边下面条,有人回忆起高考前夜父亲默默端来的一碗馄饨,还有个上了年纪的阿姨抹着眼泪说:“我就想再尝一口我爸做的饭味儿,他走了都四十年了……”
说到这儿,她自己先笑了:“唉,上哪儿找去呀。”
陈砚舟抬眼看了看她,锅铲在空中顿了半秒。
轮到阿姨时,他特意多打了半个鸡蛋,煎得边缘焦脆酥香,蛋白翘起,像朵小花。
阿姨吃下第一口,身子猛地一颤,随即用手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地从指缝里滚落。
“这……这味道……”她喃喃道,“我爸……我爸就爱把蛋煎成这样,说姑娘家牙口软,要吃酥一点的才好嚼……他以前,就在味耕堂当厨子……”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味耕堂?那不是好多年前的老店了吗?”
“听说早没了,地方都拆了建大楼了。”
陈砚舟听着,手上的动作没停,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时,队伍末尾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背佝偻着,手里紧紧攥着个旧塑料袋,站了快半个钟头,一声不吭。
几个等得不耐烦的博主开始催促:“哎,老爷子,您到底吃不吃啊?不吃让让地方!”
老人没动弹,只是手抖得更厉害了些。
陈砚舟放下锅铲,亲自盛了一碗,端过去。
“您的。”他把碗递过去,目光掠过老人脖颈——那里挂着一条银色的匙形项链,样式古旧,链子被磨得发亮,匙柄弯弯的,像个月牙。
和他腕间那把银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没多问,只在饭上多加了一个漂亮的太阳蛋,蛋黄颤巍巍的,将凝未凝。
老人接过碗,手抖得几乎端不稳。
他低下头,吃了一口,又一口。
第三口咽下去时,身子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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