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都城内,景象比城外也好不了多少。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歇业,开着的也是门可罗雀。行人匆匆,面带忧色。不时有巡逻的兵卒小队走过,甲胄不全,士气显得有些萎靡。侯七避开主街,穿行在熟悉的陋巷之中,七拐八绕,终于靠近了城西那片由废弃庙宇和部分民宅改建而成的营区。他并没有直接去营门,而是绕到营区后身一条僻静小巷,找到一家门脸破旧、招牌上写着“刘记铁匠铺”的小店——这里是方延庆一位远房表亲所开,也是过去刘兰成部下们私下联络的一个隐秘据点。
铁匠铺里炉火已熄,只有个学徒在门口瞌睡。侯七对上暗号,被引入后堂。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一个身形敦实、面容黝黑、左颊有一道浅浅刀疤的汉子匆匆赶来,正是方延庆。他如今虽顶着“副将”的名头,但在宋书佐(现已因功升为“校尉”)的排挤打压下,实际能指挥的不过百十来人,且多被派些巡夜、守库之类的闲差苦差,昔日同袍也被或调离、或贬斥,处境颇为憋屈。
方延庆拆开火漆,读完刘兰成的密信,沉默良久,脸色变幻不定。信中的内容既让他热血沸腾——刘将军回来了!还要带着大家干一番大事!又让他心生犹疑与恐惧,这可是对抗如今名义上掌控北海的朝廷,甚至是要“共击綦公顺”!成功了固然前程似锦,可一旦失败……
侯七在一旁静静等着,不敢催促。终于,方延庆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将那信纸就着油灯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仿佛也烧掉了最后一丝犹豫。他用力一捶桌面,从牙缝里挤出低沉却斩钉截铁的话语:“狗日的宋扒皮,骑在老子头上拉屎这么久,这口鸟气早就受够了!刘将军信得过咱们,咱们也不能怂了!老子干了!”
他看向侯七,目光灼灼:“你回去禀告刘将军,方延庆和剩下的老兄弟们,绝没忘本!其他人,我来联系!如今宋扒皮把咱们的人打散分到各处,但也正因他人手不足,又要安插自己亲信,对营中底层掌控并不严密。尤其是夜里值守,多是我们这些‘不得志’的旧人。三日后,轮到我们这一部值守南门,南门守将正是宋扒皮的一个草包亲戚,平日就懈怠。具体如何行事,我会再设法递消息出来!”
侯七牢记于心,当日又寻机混出城,将方延庆的回复带给了在城外焦急等待的刘兰成。刘兰成闻讯,精神大振,立刻着手完善计划,并命令全体人员养精蓄锐,准备行动。
三日时间,在紧张的筹备与等待中流逝。方延庆果然展现了其能力与在旧部中的威望。他利用往日情分与对宋校尉的共同不满,暗中串联了数十名可靠的、分布在城内不同岗位的老部下,许以重利,共谋大事。这些人虽职位不高,但多是关键位置的兵头、狱卒、仓管,或如方延庆这般仍掌握部分巡防兵力的小头目。
第三日,白天。益都郡守府内大排筵宴,据说是为了款待城中做出捐献的豪族。作为城中有头脸的军官,宋校尉自然在受邀之列。宴席之上,推杯换盏,阿谀奉承,宋校尉本就酒量一般,又被众人频频敬酒,不到傍晚便已酩酊大醉,被亲随搀扶回府,倒头便睡,鼾声如雷。至于晚上轮值的南门巡查?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他早已习惯如此,反正有下面的人顶着,出不了岔子,他是这般想的。
是夜,乌云掩月,星辉暗淡。益都南门附近灯火稀疏,只有门楼上几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昏黄不定光晕。城墙上下,约百名兵卒值守,大多无精打采,抱着兵器倚着墙垛打盹。带队军官正是宋校尉的那位远房表亲,一个脑满肠肥、只会夸夸其谈的蠢物,此刻也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吃酒去了。
方延庆带着他精选的三十余名心腹,准时来到南门接班。他神情如常,与上一班的队正简单交接后,便按部就班地分派任务:何人守门洞,何人上城楼,何人负责沿城墙巡哨。一切似乎与往日无异。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渐深,城中更鼓敲过了丑时。方延庆站在门楼内,焦灼地望向外面的黑暗,心中不住打鼓:宋校尉今夜果然没来!是陷阱,还是天助我也?直到丑时一刻,宋校尉府上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醉醺醺、趾高气昂地来到南门,对方延庆道:“方副将,我家老爷白日陪太守饮宴,多喝了几杯,身子不适,今夜就不来巡查了。老爷让你仔细守着,莫要懈怠!”说罢,也不等方延庆回应,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方延庆看着那管家消失在街角黑暗中的背影,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涌起一股狂喜——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天赐良机!
他不再犹豫,立刻行动起来。先是以“加强戒备”为名,将自己带来的人全部安排到控制城门、绞盘、门闩等关键位置,替换下原先那些不甚可靠的守卒。那些守卒乐得清闲,迷迷糊糊地被赶到一旁休息。
丑时三刻,万籁俱寂,正是人最为困倦之时。方延庆亲自来到门洞内,对守在这里的几名绝对心腹点了点头。几人会意,悄无声息地搬开顶门杠,解开粗重的铁链,合力缓缓推开了沉重的包铁木门。城门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吱呀”声,在静夜中传出老远,让方延庆的心跳几乎停止。所幸,周围并无异常动静。
紧接着,方延庆快步登上城楼,从怀中取出一支准备好的、蒙着红布的火把,就着气死风灯点燃,然后来到面向城外的垛口处,探身出去,将那火把高高举起,向着黑暗中约定的方向,用力地、有规律地左右挥舞了三下!
火光在深沉的夜色中划出醒目的轨迹,如同暗夜中骤然睁开的血色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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