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战云密布,杀机四伏。
自回洛仓至洛阳宫城之间的广阔原野上,处处是焚烧过后的焦黑、废弃的营垒、倾倒的旌旗,以及来不及完全收敛、在烈日下已开始散发出异味的尸骸。乌鸦成群结队地盘旋在低空,发出沙哑不详的啼叫。昔日帝国的东都,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在瓦岗军如同潮水般连绵不绝的攻势与重重围困中,艰难而痛苦地喘息。
城内的恐慌与饥馑已达顶点,城外的瓦岗大营却同样弥漫着一种焦躁与隐忧。连战连胜,势如破竹的表象之下,李密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却始终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思虑。他知道,眼前的洛阳就像一颗外壳坚硬、内里却已在腐朽的坚果,看似唾手可得,但每一次凶狠的锤击,都反震得自己手臂发麻,消耗着宝贵的兵力与时间。更令他不安的是来自西方关中的消息,以及麾下这庞大而成分复杂的军队内部,那日益难以调和的诉求与潜在的裂痕。
五月,隋帝杨广令监门将军泾阳人庞玉、虎贲郎将霍世举率领关内兵救援东都。
一日,李密在中军大帐召见了他的心腹谋士、原巩县县长柴孝和。帐内摒退了左右,只余二人对坐。几案上摊开着一幅略显陈旧的关中舆图,上面山河险隘、城邑要道标注分明。
柴孝和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目光敏锐。他并非李密瓦岗旧部,而是主动举城来投的隋室旧吏,因见识不凡、处事干练,深受李密器重,授以护军之职,常预机密。此刻,他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西端那代表帝都长安的标记上,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时局的灼见:
“魏公,请看此地。秦地关中,四塞之国,山河表里,沃野千里。昔年秦据之而灭六国,汉凭之而创帝业,实乃王霸之基,天下枢机!如今隋室倾颓,炀帝远遁江都,西京空虚,守备松弛。而东都洛阳,城坚池深,守军虽困兽犹斗,然王世充等人亦非易与之辈,急切难下。”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密,语气变得激昂:“孝和愚见,莫若使翟司徒率一部精锐,固守洛口仓,保障粮道;令裴柱国引兵镇回洛,继续威逼洛阳,牵制段达等部。而魏公您,则亲率麾下最骁锐之师,避实就虚,绕道崤函,疾袭长安!只要一举攻克西京,则据形胜之地而拥强兵,大业根基立时稳固!届时再旌旗东指,扫平河洛,传檄天下,谁敢不从?此乃高屋建瓴之势,远比在洛阳城下与疲敝之师空耗兵力、钝兵挫锐为上策啊!”
他见李密凝神倾听,并无打断之意,便越发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焦急:“方今海内鼎沸,隋失其鹿,天下豪杰并起逐之!李渊在太原,虽未公然举旗,然其子李世民广结豪侠,其志不小;薛举虎踞陇右,兵锋锐利;更遑论河北窦建德、高鉴、江南诸雄,皆非池中之物!时机稍纵即逝,若我等困于洛阳坚城之下,迁延日月,而他人先一步入主关中,据山河之险,则大势去矣!魏公,当断则断,悔之晚矣!”
柴孝和这番“西取长安,建基立业”的战略构想,可谓高瞻远瞩,直指争霸天下的核心要害。帐内一时寂静,只有舆图被窗外灌入的热风吹动边角的窸窣声。
李密沉默了良久。他缓缓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巨幅天下舆图前,目光从洛阳移到长安,又从长安扫向太原、陇西、河北、江都……手指无意识地虚划着。柴孝和所言,他岂能不知?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桓已久,如同一颗充满诱惑却又带刺的果实。
终于,他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转过身,脸上并无被说服的振奋,反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的凝重。
“孝和,”李密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所言,确是上策,老成谋国之言。此策,我亦思之念之,久矣。”
柴孝和眼中刚亮起希望的光芒,却听李密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现实:“然,此策可行于庙堂筹算,却难行于今日之军中。”
他走回案前,手指点向洛阳,又划向关中方向:“其一,昏君杨广虽远在江都,形同弃国,然其名位尚在,隋室正统大旗未彻底倒下。关中虽虚,仍有留守兵力,各地隋官未必顷刻归附。更关键者,我所部大军,十之七八,皆山东(崤山以东)子弟!”
李密的目光变得锐利,仿佛穿透帐幕,看到了外面那些来自瓦岗、来自河北、来自兖豫的将士面孔:“他们为何追随我?是因在家乡活不下去,是因仇恨隋室苛政,是因近在眼前的洛阳富庶,盼着破城之后共享其利!如今洛阳未下,积储未见,你却要让他们抛下即将到手的‘好处’,远离故土,千里迢迢西入那陌生险阻的关中?军心如何肯附?士气如何维系?只怕号令一出,顷刻间逃散者不知凡几!”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低沉,带着一丝对麾下将领的洞察与无奈:“其二,我麾下诸将,翟让、单雄信、王伯当、乃至新附的裴仁基、秦叔宝、程咬金等人,或起于草泽,或来自官军,性情各异,所求不同。如今大敌当前(洛阳),尚能协力。若我率精锐西去,留他们在此与杨侗、段达等周旋,无人居中威权震慑,时间一久,难免各逞意气,互相猜忌,甚至……为争夺洛阳财货兵马,私下争斗,内讧不休!到那时,非但长安不可得,恐怕连河南根本之地,也要分崩离析!一番基业,毁于一旦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山河鉴:隋鼎请大家收藏:(m.xtyxsw.org)山河鉴:隋鼎天悦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