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桂珍一家刚到胡同口,就听见院门口的喧闹声像煮开的水似的冒出来。
半截子墙头上扒着俩半大孩子,张婶正踮着脚朝胡同口望,李叔蹲在门墩上抽旱烟,烟袋锅子“滋滋”冒火星,连隔壁卖糖葫芦的王大爷都收了摊子来凑热闹,手里还攥着根没缠糖的竹签子。
“哎哟!这不是大华嘛!”张婶眼尖,头一个看见走在中间的大华,踩着碎步就迎上来,一把攥住她的手不肯放。
她的手指粗糙得像砂纸,摩挲着大华身上米白色的风衣,“这料子滑溜溜的,比咱二百货卖的的确良还亮堂,得不少钱吧?在美国待几年,真是长洋气了!”
大华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胡同里的土腥味混着邻居们身上的皂角味扑过来,她反倒觉得踏实。
她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掏出两盒印着英文的巧克力,撕开包装,往孩子们手里塞:“婶儿,这风衣是打折买的,没花多少钱。”
李叔蹲在门墩上抽烟,笑着说:“听说在美国能赚大钱,大华,给叔说说,美国的月亮真比咱这儿圆?”
大华递过去一块巧克力,“叔,您还拿我逗乐儿呢?月亮哪儿都一样圆,就是美国的房子净是尖顶的,哪有咱这儿的红砖墙暖和,冬天生个煤炉,屋里烘得能穿单衣。”
李叔接过巧克力,捏在手里看了半天,没舍得吃,揣进了棉袄内兜:“听说在美国刷盘子都能赚大钱,大华,给叔说说,那边人是不是顿顿吃面包?”
“哪能啊,”大华手里不停的散着包着锡纸的巧克力,“我跟周明在家也煮玉米糊糊,就是买不着咱这儿的玉米面,得去唐人街排队,贵得很。”
这话一出口,邻居们更热闹了。王大爷凑过来瞅大华的行李箱,问“里头是不是装的全是洋玩意儿”,连墙头上的孩子都嚷嚷着“再给块糖”。
铁道底下的胡同自打解放后就没见过从国外回来的人,大华虽说不是“外宾”,可身上那件挺括的风衣、一口带点绵软的口音,还有兜里掏不完的“洋糖”,都让她成了胡同里的“西洋景”。
直到日头西斜,金红的光斜斜地照在红砖墙上,把人影拉得老长,张婶才拍着大腿说“光顾着唠了,耽误孩子吃饭”,邻居们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去,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瞅两眼大华的行李箱。
桂珍早就在煤炉上坐了锅,刚进屋就掀了锅盖,一股葱花鸡蛋的香味扑得满屋子都是。
铝锅里卧着俩荷包蛋,蛋黄颤巍巍的,汤面上飘着撒碎的葱花和几滴香油。
大华确实饿了,从早上坐火车到现在,就啃了个干面包。她接过妈递来的粗瓷碗,筷子扒拉着面条往嘴里送,热汤烫得她直吸溜,汤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像小时候那样。
老吴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看着闺女吃得满脸热气,烟袋锅子捏在手里忘了点。
他忽然想起大华五岁那年,也是这样捧着碗面条,扎着俩羊角辫,辫梢上的红绳随着咀嚼的动作晃悠,吃着吃着就把汤洒在蓝布棉袄上,油渍晕开一大片。
那时候她才到他腰那么高,仰着小脸喊“爸,再给我卧个蛋”,转眼就成了能独自坐飞机跨洋回来的大姑娘,连风衣的肩线都比桂珍的宽。
老吴喉结动了动,伸手想摸闺女的头,手抬到半空又停住,转而拿起桌边的暖壶,给她碗里添了点儿热水:“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大华“嗯”了一声,咽下嘴里的面条,抬头冲爸笑,嘴角还沾着点儿面汤。
桂珍赶紧拿过肥皂和毛巾,给她擦了擦嘴角:“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的话里带着嗔怪,眼里却全是软和的笑意。
晚上,大华把行李箱拖到炕边,“哗啦”一声拉开拉链。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连缝隙都用报纸填着。
她一件件往外掏:印着彩色花纹的尼龙袜,一沓沓码得整齐,“妈,这袜子耐穿,比咱这儿的棉袜薄,夏天穿凉快”。
两件米白色的毛衣,针脚打得细密,“这件给爸,这件给您,我在美国晚上没事就织,就是线不如咱这儿的粗,冬天得套在棉袄里头”。
还有一大盒巧克力,包装上印着金发的外国人,“给亲戚家的孩子们分着吃”。
最后她从箱子最底下翻出个棕色的瓷瓶,瓶身上贴着英文标签,“这是给三姥爷的药酒,夏威夷产的,我专门找华人医生问了,治关节疼管用,老年人每天喝一小盅就行”。
桂珍站在旁边,手抚着毛衣的针脚,心里头像揣了个暖炉,腾腾地冒热气。
老夏家往上数三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别说见欧美人,连县城都没几个人去过。现在她的闺女不仅去了美国,还想着给三爷带药酒,给邻居分糖,这让她在胡同里走路都能挺直腰杆。
桂珍抬头瞅了瞅窗外,墨蓝的夜空里缀着星星,亮得很,她的心气儿就像这夜空似的,没了边际。
转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桂珍就拎着个点心匣子。里面是前儿特意去二百货买的桃酥,用油纸包着,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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