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祭典当日,天色阴沉得仿佛压到了城头。
乌云如铁幕般笼罩四野,风卷着香灰在祭坛周围打旋,连守卫的甲士都忍不住抬头望天。
苏锦黎站在观礼台侧,一袭素银纹绣深衣,未施浓妆,却自有一股冷冽气度。
她指尖轻扣袖中玉佩,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祭坛上下——每一处陶俑的位置,每一名御史的站列,皆已在昨夜反复推演三遍。
她知道,今日不是求神,而是问罪;不是祭祀,而是审判。
林砚舟身着副使青袍,手捧赤金面具缓步登坛。
那面具在昏光下泛着幽冷光泽,形制古朴,双目微垂,似悲似悯。
他脚步稳健,可只有他自己清楚,掌心早已沁出薄汗。
这面具,是他从礼部秘档中翻出的前朝遗物,本为“代罪之器”,只在皇室蒙羞、社稷将倾时启用。
按古礼,由储君亲戴,向天地请罚。
可今非昔比,这一戴,不只是赎罪,更是揭罪。
他在无人察觉的瞬间,以指腹轻轻一抹面具内衬——那里已提前涂上一层特制药粉,无色无味,唯遇热汗方显字迹。
药方是程砚秋所授,取自边陲巫蛊之术,混合辰砂与硝石精炼而成。
只要裴文昭戴上,不出片刻,真相便会浮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裴氏承泽,代戮以赎。”
八个字,便是钉入太子命门的第一根楔子。
祭乐起,鼓声低回。
皇帝缓步登台,龙袍沉重,面容枯槁。
这些日子,他咳血不止,眼神却愈发清明。
宣读祭文时,声音虽弱,却字字如锤:“……骨肉相残,阴阳颠倒,宗庙蒙尘,百姓离心……今设代罪之仪,以正天序。”
话音未落,忽而狂风大作,卷起满地纸钱,直扑祭火。
火焰猛然一缩,竟转为幽蓝,像极了坟茔间的鬼火。
百官惊退半步,连几位老臣都变了脸色。
就在此刻,祭坛四周的陶俑悄然发热。
那是赵九龄亲手埋下的机关。
空心陶俑内填磷粉与细铜丝,借地脉微温缓缓蓄能。
此时蓝焰一起,温度骤升,磷火应机而动,一道、两道……十余处幽光次第亮起,隐约勾勒出人形轮廓,似有冤魂环伺。
“鬼……鬼影!”有人颤声喊出。
谢云归立于文官前列,不动声色地拍了三下手掌,短促有力。
紧接着,几名御史依约响应,掌声渐密,节奏森然,如同催命鼓点,在惊惶人群中蔓延开来。
群臣面面相觑,心头寒意更甚。
他们不知这是人为布局,只觉天地共怒,冤魂索命。
而那焦点,早已落在了太子裴文昭身上。
他站在祭坛东阶,面色铁青。
原以为这场仪式不过是走过场,压制七皇子一党的声势,却不料从天象异变到钟鸣地动,再到如今鬼火现形,步步紧逼,宛如天谴。
林砚舟捧面具上前,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雨:“请殿下代天受罚,行代罪之礼。”
裴文昭冷笑一声:“荒谬!我是储君,岂能戴此秽器?”
他伸手欲拒,目光却撞上高台之上皇帝的眼睛。
那一瞬,他僵住了。
皇帝并未发怒,也未斥责,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像是早已看穿一切。
那眼神里没有父子之情,只剩决断与审判。
风更大了,吹得龙旗猎猎作响。百官屏息,鬼火摇曳,掌声未歇。
林砚舟不退反进,再递一步:“礼不可废,罪不可掩。请殿下,为天下苍生一戴。”裴文昭的手指僵在半空,面具沉得像一座山。
他想甩开,想怒斥,可皇帝那一眼如刀锋剜心,冷得让他脊骨发麻。
四周的鬼火幽幽跳动,掌声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终于伸手接过那赤金面具,指尖触到内衬时微微一颤——湿了,不知是风露还是汗。
“荒唐……这是陷害!”他咬牙低吼,声音却已发虚。
林砚舟退后一步,垂首不语,袍袖下的手却悄然攥紧。
他知道,接下来不是靠礼法,而是靠人心崩塌。
裴文昭闭眼,将面具缓缓覆上面容。
刹那间,一股灼热从额心蔓延开来,仿佛有火线顺着皮肤爬进颅内。
他猛地一震,呼吸急促起来。
冷汗顷刻浸透鬓角,渗入面具内层——
那八个字,“裴氏承泽,代戮以赎”,原本隐于无痕的药迹,此刻在体温与汗液催化下,竟如血纹般浮现在内壁之上。
更可怕的是,在文字下方,还浮现出一行极细的小字,歪斜而清晰:
“你……杀了他。”
他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脑海中轰然炸开的是十年前那个雪夜——永宁宫偏殿,烛火摇曳,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榻上,咳得几乎断气。
太医说那孩子活不过三更,可他还活着!
明明还有气息!
是他亲手捂住了那张稚嫩的脸,直到挣扎停止……为了稳住东宫之位,为了扫清“嫡长”之外的一切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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