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巨大的错愕和难以置信瞬间攫住了周班头!他脸上的横肉因为惊愕而微微抽搐!作为底层胥吏,他太清楚这盖了官印的休书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至少在官府的户籍和地契文书上,眼前这枯槁如鬼的妇人,还是这河滩地的“名主”!哪怕是被休弃的!在官府没有正式文书变更地契之前,他们这样仅凭口头宣告和一根标竿就强行划地抵税……是犯了大忌!是授人以柄!
旁边的差役和赵二癞子也惊呆了!赵二癞子张大了嘴,谄媚的笑容僵在脸上,如同一个拙劣的面具。另一个差役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
远处田埂上,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聚集了几个被动静吸引过来的、扛着农具准备下地的村民。他们远远地站着,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当看到李青禾高举的那张污秽休书,听到她那句“我的名份!”的嘶吼时,人群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声!
“老天爷!那……那是休书?!”
“她……她真敢亮出来?!”
“盖着官印呢!这……”
“周班头他们……这地怕是不好强收了吧?”
“啧啧……这晦气婆子……豁出去了啊……”
这些议论声如同细密的针,狠狠扎在周班头的脸上!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抽了几个耳光!巨大的羞恼和一种被冒犯的暴戾瞬间压倒了最初的错愕!他猛地踏前一步,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的寒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死死刺向泥浆里那个枯槁的身影,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尖利:
“刁妇!大胆!”他厉声呵斥,试图用官威压住这失控的局面,“一张破烂休书!焉能抵赖官家税赋?!此乃刁顽抗税!罪加一等!来人!给我……”
他话音未落,李青禾却猛地从泥浆里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被泥浆糊住的眼睛死死盯着周班头,那目光里没有了哀求,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和冰冷!她那只高举休书的、溃烂流脓的右手,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脓血混着泥浆不断滴落!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令人心悸的力量,再次狠狠地砸了出来:
“**动我!**”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就带着这休书!去县衙!击鼓!鸣冤!告你们……强夺民产!私划官地!看看……官老爷……认不认这盖了印的‘名份’!**”
“击鼓鸣冤!”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铁钉,带着李青禾豁出性命的狠绝,狠狠地钉进了周班头的耳朵里!也钉在了周围所有村民的心上!
周班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吞下了一只活苍蝇!他死死盯着李青禾手中那张污秽却如同烧红烙铁的休书,又扫了一眼远处骚动不安、指指点点的村民。那张盖着官印的纸,此刻成了烫手的山芋!这枯槁妇人真豁出去击鼓鸣冤,就算最后扳不倒他们,也必然闹得满城风雨,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上面追查下来,他们这私自提前划地、程序不周的把柄……
一股巨大的憋屈和窝火在他胸腔里翻腾!他周班头在这十里八乡横行多年,何曾被一个烂泥里的晦气妇人如此当众顶撞、拿捏过?!
僵持!死一般的僵持!
寒风卷着泥浆的腥气呜咽着掠过河滩地。惨淡的阳光下,那根冰冷的界桩如同一个巨大的嘲讽。李青禾枯槁的身体跪在泥浆里,高举着那张沾满泥血、如同战旗般的污秽休书,背脊挺得笔直,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周班头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三角眼里的凶光闪烁不定。
终于,周班头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满是泥腥和劣质烟草的味道。他脸上的横肉极其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冷哼:
“哼!晦气东西!算你狠!”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暴怒和冰冷的警告,如同重锤般砸下:
“这破地!且容你再占几日!”
他顿了顿,三角眼里的寒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剐过李青禾枯槁的脸,又扫过远处骚动的村民,一字一顿,如同在宣读一道缓刑的判决:
“**谷雨!谷雨之后!**”
“**粮赋!地契!少一样!**”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赤裸裸的杀意:
“**老子亲手扒了你这身烂皮!填了这河滩!**”
吼完,他不再看泥浆里的李青禾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他猛地转身,官靴狠狠踢开脚边一块碎石,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暴戾,大步流星地朝着来路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泥泞的土埂上留下一个个深坑。
另一个差役和早已吓傻的赵二癞子,如同躲避瘟疫般,慌忙跟上,身影很快消失在田埂尽头。
河滩地重新陷入了死寂。只有寒风呜咽,吹动着那根冰冷的界桩。远处围观的村民也如同受惊的鸟雀,迅速散开,只留下几声压抑的议论和叹息飘散在风里。
李青禾高举着休书的右手,如同被冻僵般,依旧死死地擎在空中。枯槁的身体因为巨大的精神消耗和持续的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泥浆顺着她枯槁的脸颊滚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
她赢了?不,她只是用命,用这张沾血的休书,为自己和那几颗深埋的种子,抢回了几十天的喘息之机。
谷雨之后……
粮赋……地契……
这两个词如同两座冰冷的巨山,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放下早已麻木僵硬的右臂。那只紧攥休书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溃烂的伤口被粗糙的纸张边缘深深勒入,脓血混着泥浆,将那张污秽的纸彻底浸透、粘连在糜烂的皮肉上。
她不再看那根冰冷的界桩。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转动,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再次死死钉在了洼地里——那两三点侥幸逃过一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旧顽强地挺立着的淡绿芽尖上。
活下去。
为了谷雨之后。
为了那几片……还没长出来的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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