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看孩童远去的方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狼性的专注,死死钉在那片狼藉的洼地上!她挣扎着爬到洼地中央,跪坐在冰冷的泥浆里。伸出那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沾满泥浆和破碎嫩叶汁液的右手,不顾指尖传来的钻心剧痛,狠狠地、深深地插进旁边尚未被破坏的、冰冷的泥浆里!
抠挖!用力抠挖!
她用手指、用指甲、甚至用掌心的烂肉,不顾一切地抠挖着冰冷粘稠的泥浆!寻找着之前埋种时可能遗漏的、或者侥幸未被发现的菠菜种子!冻硬的土块和尖锐的碎瓷划破皮肉,鲜血混着脓液和泥浆涌出!剧痛让她浑身颤抖,却丝毫无法减缓抠挖的速度!
没有!只有冰冷的泥浆和碎石!
她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地上那几个沾着深绿色汁液的泥坑。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沌!她挣扎着爬回破窑!在角落里那堆散发着霉腐气的破烂里疯狂翻找!冻得通红的小手不顾被尖锐物划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专注!
终于!她掏出了那个洗得发白、装着最后几粒珍贵菠菜籽的小布袋!还有……还有那团污秽冰冷的休书!她将休书更深地塞进怀里,如同塞进一颗剧毒也带着一线生机的种子。然后,攥紧那个小小的布袋,如同攥着最后的火种,再次挣扎着爬回那片狼藉的洼地!
她跪坐在冰冷的泥浆里,背对着呜咽的寒风。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解开布袋口的细麻绳。昏沉的天光下,布袋里是仅存的、几颗深褐色的、带着棱角的菠菜种子!种子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的、干燥清冽的气息。
她伸出那只溃烂稍轻、却同样布满冻疮裂口的左手食指和拇指,极其小心地、近乎颤抖地,捻起一颗深褐色的小种子。冰冷的种子触碰到她温热的指尖,带来一阵微弱的悸动。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令天地动容的动作。
她俯下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几个被石块砸出的、沾着深绿色汁液和碎叶的、如同巨大伤口般的泥坑。她伸出那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沾满泥浆和自身脓血的右手食指,不顾坑底冰冷尖锐的碎石和冻土,狠狠地、深深地插了进去!
搅动!用力搅动!
她用手指、用指骨,在冰冷的、沾着同胞植物汁液的泥浆里疯狂地搅动、挖掘!将那些被砸烂的嫩芽残骸、深绿色的汁液、黑色的冻泥……连同她指尖涌出的脓血,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但她不管!只是更加疯狂地挖掘着!仿佛要将这巨大的创痛和绝望,连同最后一点生机,一同深埋进去!
终于,在每一个被毁灭的泥坑里,她都硬生生用手指抠挖出了一个更深、更大、浸透着她脓血和植物残骸的……新穴!
她将捻在左手指尖的菠菜种子,一颗一颗,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放进了那几个被脓血和绝望浸染的、深黑的新穴里。冰冷的种子落在冰冷、粘稠、散发着血腥和植物腐败气息的泥浆里。
没有呵气。没有言语。只有一种近乎献祭的、沉默的专注。
她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溃烂流脓、沾满混合着自身脓血、植物汁液和冻泥的右手,极其小心地、近乎温柔地,将坑边冰冷的、混杂着碎瓷的泥浆,轻轻地、覆盖在那几颗承载着她所有血泪和最后倔强的种子上。
一下,又一下。
直到那几个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泥坑,被完全填平、抚平。
直到那几颗种子,连同被砸碎的同胞残骸、她的脓血和绝望,一同被深埋在这片被诅咒的、冰冷的河滩冻土之下。
做完这一切,李青禾再也支撑不住。她不再试图站起,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佝偻着背,如同被彻底压垮的枯树,一点一点地挪到旁边那低矮、同样冰冷的田埂上。然后,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坐了下去。
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埂。那只深可见骨、脓血混着泥浆的右手无力地摊放在膝上,伤口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边缘翻卷的皮肉迅速冻结。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面前那片被抚平的洼地,望着洼地里那两三点侥幸残存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微弱绿意,望着那几个埋葬了最后希望和巨大创痛的新土痕迹。
寒风卷着霰雪,呜咽着掠过荒原。碎瓷粉末在泥浆里泛着死寂的灰白。远处的西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如同蹲踞的巨兽。
她就那样坐着,佝偻着,如同一尊用绝望和倔强浇铸的泥塑。从惨白的正午,到灰暗的午后,再到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一点点吞噬掉河滩地上最后一点微光。寒风更烈,霰雪更密,拍打在她枯槁的脸上、身上,迅速凝结成一层薄冰。腹中早已没有了饥饿的知觉,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冻透的麻木。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那片沉默的洼地,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也钉进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里。
暮色四合,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和刺骨的寒冷。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轮廓,如同河滩地上一块沉默的、不肯离去的顽石。她脚边,那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斜插在泥泞里,木柄上那个浸血的“活”字,在最后的微光中,沉默地、却又无比沉重地矗立着,如同这冰封地狱里,一个不肯低头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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