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的暴雨,如同一个癫狂的醉汉,倾尽了最后一滴浑浊的泪,最终只剩下无力的呜咽。风卷着残余的湿冷,刮过荒坡上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碎瓷堆。破窑前那道浅沟,彻底沦为一片泥泞的沼泽,浑浊的泥水里漂浮着枯草的残骸和几片深褐色的、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烂叶。
李青禾是在泥水里醒来的。
冰冷的泥浆包裹着她,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她早已麻木的皮肉和骨头缝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烈的、令人窒息的霉烂土腥气。这气味来自她的身下——那堆被她用整个身体死死护住的、枯槁的粟穗。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顽石,一点点艰难地浮起。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指尖触碰到湿滑、冰冷、带着腐烂植物特有黏腻感的粟穗。一股巨大的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但她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如同被砂轮反复打磨过,干裂刺痛,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冰冷的泥水从她褴褛的衣衫上哗啦啦流下。身下那堆“珍宝”露出了真容:深褐色的粟秆被雨水泡得发黑、发胀,如同腐烂的水草。那些干瘪枯槁的穗头,此刻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垂着,颜色变成了更加不祥的、如同淤血般的深褐色。那股浓烈的、混合着霉变、泥土腥气和腐烂草根的恶臭,正从每一根泡胀的穗头、每一片糜烂的叶片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弥漫在雨后死寂的空气里,浓得化不开。
李青禾跪坐在泥水里,布满血丝、被雨水泡得红肿刺痛的眼睛,空洞地扫过这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粮”。没有狂喜,没有悲恸,甚至没有绝望。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巨大的麻木。身体像一具被抽走了筋骨的皮囊,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只有胸腔里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提醒着她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当东方的天际线透出一丝惨白,雨后的寒气更加刺骨地钻进骨髓时,求生的本能,如同灰烬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开始艰难地闪烁。
粮……粮还在……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执拗,在她空荡荡的脑子里盘旋。她必须把这堆东西弄回去。必须。
她挣扎着,用那双早已失去知觉、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和血痂的手,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开始拢起那些湿漉漉、沉甸甸、散发着恶臭的粟穗。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搅动一滩腐肉。冰冷黏腻的触感,混合着刺鼻的气味,让她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没有箩筐,没有簸箕。她只能脱下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被泥水浸透的破烂外衫——那是她唯一一件勉强能蔽体的衣物。她将它铺在泥水里,然后将粟穗一把一把、连同粘连的泥浆和腐烂的草屑,捧到破布上。动作机械而僵硬,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当她终于将所有的粟穗都拢到破布上时,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收获”已经堆成了一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小丘。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破布的四个角死死攥住,打了一个粗陋的结。然后,她弓起早已麻木僵硬的腰背,如同拖着一条沉重的锁链,也如同拖着一具腐烂的尸体,一步一陷,在泥泞的荒坡上,朝着破窑的方向,艰难地挪动。
沉重的布包在泥水里拖行,留下一条深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污痕。每一步,都耗尽她最后一丝气力。膝盖在泥水里打颤,腰背的旧伤爆发出尖锐的撕裂痛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喉咙深处灼烧般的剧痛。视线被汗水、泥水和极度的疲惫彻底模糊,扭曲成一片灰暗晃动的光影。
终于,她拖着那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布包,如同拖着一个沉重的耻辱,挪回了破窑。窑洞里弥漫的霉腐气息,与布包里散发出的腐烂土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气息。她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与腐臭和绝望的拉锯战。
破窑狭小的空间,彻底被那股浓烈的霉烂土腥味占据。李青禾将那个沉重的布包解开,把湿漉漉、沉甸甸的粟穗摊开在窑洞内相对干燥些的角落。她不敢堆叠,怕里面彻底烂透。她像守护着随时会熄灭的炭火,日夜守着这堆“粮食”。
天,终于放晴了。毒辣的日头重新悬挂在毫无遮拦的西坡顶上,炙烤着大地。李青禾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身体的虚弱,将那些依旧湿冷、散发着恶臭的粟穗,一捧一捧地搬到窑洞外滚烫的碎瓷地上暴晒。
灼热的阳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汗水混着泥污,在她枯槁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她守着那摊铺开的、深褐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粮”,如同守着自己的坟墓。
阳光无情地蒸发着水分。粟穗表面的水汽迅速消失,但那股浓烈的霉烂土腥味,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高温的蒸腾下,变得更加浓烈、更加刺鼻!如同无数只腐烂的老鼠被扔进了蒸笼!那味道钻进鼻孔,直冲脑髓,熏得人头昏眼花,胃里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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