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陷在柔软而湿冷的地毯里,那种被昂贵酒液浸透后的黏腻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布料,清晰无误地传递到皮肤上。每挪动一下,都能感觉到纤维摩擦着膝盖,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阻力。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红酒香气,甜腻中带着单宁的涩,这曾经象征着品味与愉悦的气息,此刻却像一种无形的毒气,充斥在我的每一次呼吸里。
我低着头,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下那片深红色的污渍上。白色的毛巾已经染上了刺目的红,我把它浸入旁边清水中,用力搓洗,浑浊的红色在水中漾开,像稀释的血。拧干,再覆上地毯,用力按压,擦拭。一遍,又一遍。
动作机械,精准,没有一丝多余。我的眼睛只盯着那一小块地方,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片需要被清理的污迹。我不敢抬头,不敢让目光有任何的游移,生怕一不小心,就撞上那双此刻必然带着讥诮和审视的眼睛。
我知道他就坐在那里,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能听到他偶尔调整坐姿时,皮质沙发发出的轻微吱嘎声,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下下刮过我的后背、我的脖颈、我低垂的头顶。他在看。像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我是舞台上那个卑微可怜的丑角。
屈辱感像细密的蚂蚁,啃噬着心脏。但比屈辱更强烈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我把所有的情绪都死死摁在心底最深处,用尽全身的力气筑起一道堤坝,不让一丝一毫的波澜泄露出来。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愤怒,我的难堪,我的痛苦。那正是他想要的。我偏不。
就在我换到第三盆清水,地毯上的红色已经淡去不少,但依旧留下了一块明显深色水渍印记的时候,一只锃亮的黑色家居软底拖鞋,突然出现在我低垂的视线边缘。
它没有踩下来,只是用鞋尖,极其轻佻地、带着一种侮辱性的意味,轻轻碰了碰我跪在地上的小腿外侧。
那触碰很轻,甚至算不上疼。但带来的心理冲击,却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我的全身。我的动作猛地一滞,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握着毛巾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一个声音从头顶上方落下来,带着那种我早已熟悉的、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的嘲讽,像冰珠子砸在结了冰的湖面上:
“沈清弦。”
他叫了我的全名。不是“沈阿姨”,而是“沈清弦”。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裹挟着浓浓的恶意。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我瞬间僵硬的身体反应,然后才慢悠悠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继续问道:
“你以前那身傲骨呢?”
“咣当”一声,我的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傲骨。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心尖上。
“就这么甘心——”他的声音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淬着毒,“——跪着擦地?”
“甘心”。 “跪着”。 “擦地”。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尊严上反复切割。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愤怒、委屈、还有一种被彻底践踏的悲凉,像火山岩浆一样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
我想抬头,想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回去,想把手里的脏水泼到他那张可恶的脸上!我想问他,陆砚深,你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才满意?!是不是非要看我疯,看我死,你才开心?!
但就在这些激烈的念头即将冲垮理智堤坝的瞬间,我的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
不是我曾经作为沈家大小姐时,众星捧月、意气风发的样子。而是破产之后,我为了筹集父亲的医药费,不得不放下所有骄傲,去求那些昔日巴结我家的叔叔伯伯们时的场景。
我记得那个下着大雨的下午,我浑身湿透地站在王总的公司楼下,等了整整三个小时,只为了能见他一面,求他看在和我父亲多年交情的份上,借一点钱救命。我记得他秘书那种鄙夷又怜悯的眼神,记得王总最终勉强见我时,坐在宽大的老板椅后,翘着二郎腿,用打量一件滞销商品的眼神看着我,说:“清弦啊,不是叔叔不帮你,现在大家都不容易啊……你看你,以前心气多高,现在……唉,要不你陪李总他们喝杯酒?说不定……”
我记得我去银行申请贷款,那个年轻的信贷经理翻着我的资料,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讥笑:“沈小姐,哦不,沈女士,您现在的资产状况是负的,没有任何抵押物,我们很难办啊。您以前不是挺风光的吗?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
我记得为了省下几块钱,我挤在气味混杂的公交车上,被周围的人推来搡去;记得在菜市场因为几毛钱和小贩斤斤计较,被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记得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房东骂骂咧咧地赶出来,拖着行李箱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不知道下一晚该睡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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