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三院行政楼的地下一层,终年弥漫着一种混杂的气味——旧纸张缓慢氧化产生的微酸,灰尘被岁月浸润后的沉滞,以及从混凝土墙壁深处渗出的、若有若无的霉味。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不同,更粘稠,更缓慢,仿佛一片被遗忘的知识之海,沉积在现代化医院的喧嚣之下。
林澈握着一串冰冷的黄铜钥匙,站在厚重的铁门前,钥匙上贴着的泛黄标签写着“丙区古籍库”。他的手很稳,这是多年外科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但指尖的苍白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一个月了。
距离那场将他从云端打入尘埃的“意外”,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他仍记得无影灯刺目的光芒,记得监护仪尖锐的警报,记得自己满手温热的、无法阻止流逝的鲜血,更记得家属那双从期盼到绝望、最终化为刻骨怨恨的眼睛。事故鉴定结果是“原因复杂,责任不清”,但在这个体系里,“不清”本身就是一种原罪。于是,他从急诊科最有前途的住院总医师,变成了眼前这座“知识坟墓”的看守员。
“调整心态。”科主任的话言犹在耳。
林澈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他深吸了一口这陈腐的空气,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扉。
门内,是望不到尽头的深褐色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军团,顶天立地。昏暗的节能灯管在极高的天花板上投下惨白的光,无法驱散所有角落的阴影。空气似乎更加冰冷了。
他的工作简单到令人麻木:将最近一批捐赠来的、未经整理的旧医书,按模糊的分类上架。大多是几十年前甚至解放前的出版物,纸页脆黄,散发着垂死的气息。他机械地搬运、翻阅、归类,动作精准却毫无生气,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医学模型。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傍晚时分,当他试图将一箱特别沉重的、用牛皮纸包裹的线装书搬上顶层书架时,脚下垫脚的、一个不知废弃了多久的松木箱突然发出断裂的哀鸣。
“咔嚓!”
重心瞬间失衡。林澈惊呼一声,身体向前扑倒,手臂在空中胡乱一挥——
“砰!”
一个放在书架最高处,积满了厚厚灰尘的狭长黑檀木匣,被他的手臂扫落,重重地砸在水磨石地面上。沉闷的撞击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震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在灯光下狂乱飞舞。
林澈狼狈地爬起身,膝盖传来一阵刺痛。他懊恼地看向那个罪魁祸首。
那是一个长约二尺,宽约一掌的黑色木匣,颜色暗沉如凝固的夜色,触手冰凉,质地坚硬致密,绝非寻常木料。匣子造型古朴,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只有岁月留下的细微裂纹和包浆。此刻,匣盖因撞击而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并非预想中的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惊世画作。
那是一卷颜色泛黄发暗,边缘甚至有些残破的古老卷轴。卷轴的材质很奇特,非帛非纸,隐隐泛着丝质的光泽,却又比丝绸更显厚重。它被一根同样古旧、失去弹性的深色丝线随意捆缚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林澈。不是恐惧,也不是兴奋,而是一种……被召唤的感觉。仿佛那卷轴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那根仿佛一触即碎的丝线。
卷轴无声地展开。
大部分区域的字迹已经淡得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难以辨认。唯有卷首,用某种殷红如血、历经千年而不褪色的朱砂,勾勒着两个结构复杂、充满古意的篆字。
林澈屏住呼吸,凭借着早年跟随祖父学过的一点皮毛,仔细辨认着。
《灵枢》。
竟然是《灵枢》!《黄帝内经》的重要组成部分,被誉为“针经”的医学圣典!这莫非是某个失传的古本?
就在他的指尖,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轻轻触碰到那朱砂字迹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朱砂仿佛不再是冰冷的颜料,而是化作了两道拥有生命的、灼热的细流,猛地钻入他的指尖!一股撕裂般的剧痛沿着手臂的经络闪电般窜向全身,眼前的景象——书架、书籍、灯光、灰尘——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剧烈地扭曲、荡漾、破碎!
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蛮横地冲进他的脑海:
冲天的大火,吞噬着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悲戚的哭嚎与痛苦的呻吟,交织在弥漫着浓郁草药气味的病榻之间……一个穿着繁复古装、身形纤细挺拔的背影,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伏案疾书,肩头微微耸动,似在压抑着巨大的悲恸……最后,是所有感知被剥夺,无穷无尽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一声穿越了漫长时光隧道,饱含着无尽不甘、遗憾与执念的……悠长叹息……
“啊!”
林澈猛地缩回手,如同被毒蛇咬中,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坐在地,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的汗珠,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幻觉?!
是了,一定是最近心理压力太大,导致了严重的幻觉!他试图用最理性的医学知识来解释这超自然的一幕。
然而,指尖那清晰无比、如同被烙铁烫过的灼痛感,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细节清晰的画面,尤其是那声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叹息,都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自我安慰。
他惊骇欲绝地看向地上那卷《灵枢》卷轴。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颜色暗黄,毫不起眼,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癫狂臆想。
但林澈知道,有什么根本性的、颠覆性的东西,改变了。
库房里原本只是昏暗的灯光,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吞噬,变得更加阴森。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物理上的低温,而是源自某种更深邃、更古老的存在,正无声无息地浸透这方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浸透他的骨髓。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再次触碰那卷轴,确认它的真实与否。
就在这时,那个刚刚在他记忆碎片里响起过的、清冷、缥缈,带着一丝仿佛沉睡了太久而产生的疲惫与浓浓疑惑的女声,毫无阻碍地、直接在他脑海的最深处,清晰地响了起来:
“今夕……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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