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由冥钱构成的、诡异死寂的白色海洋尽头,在那条被纸钱掩埋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痕迹的荒路中央,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裹在一件破旧得看不出原色、几乎与灰暗荒野融为一体的厚实黑棉袄里。棉袄很大,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袖口和下摆都磨损得露出了灰黑色的棉絮。他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枯树桩。
风,卷着冰冷的纸钱碎片,在他身边打着旋儿,撩起他棉袄的下摆。他纹丝不动。
更诡异的是他腰间。一根褪了色的红布绳,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上面挂着三枚磨得发亮、泛着暗沉古铜色的铃铛。铜铃在狂风中摇摆,本该发出清脆或沉闷的声响,然而——死寂!
只有铜铃的摆动,没有一丝一毫的铃声传出!那几根本该撞击铃壁的铃舌,此刻竟像是被冻结在空气中一般,保持着一种绝对静止的姿态!无论铜铃如何摇晃,铃舌都纹丝不动,仿佛时间在那方寸之间彻底凝固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上移动,最终定格在他的脸上。
一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脸,如同被刀子胡乱刻划过无数遍的朽木。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酱褐色,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颧骨。下巴上几缕稀疏灰白的胡须,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眼的位置——那里覆盖着一块边缘磨损、颜色发污的黑色眼罩,用一根同样肮脏的布带勒着,遮住了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右眼,眼皮耷拉着,浑浊,黯淡,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没有丝毫神采,就那么空洞地“望”着前方翻滚的纸钱。
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比这纸钱荒野更加浓郁的、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仿佛刚从坟地里爬出来。
可就是这样一具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腐朽躯壳,却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压迫感!仿佛他脚下踩着的不是纸钱,而是某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连这片诡异的空间都在他的脚下微微颤栗。
我的心脏,因为这无声的注视和恐怖的死寂,几乎要跳出喉咙。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掌心的剧痛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种空虚的灼烫感残留,提醒着我那耗尽爷爷性命才换来的血符已然彻底消失。我赤着脚,单薄的孝服在刺骨寒风中如同纸片般脆弱,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一半是冻的,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在这个诡异的老头面前,我渺小得像一只随时会被碾死的虫子。
时间,在这片被纸钱淹没的荒野上,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风卷纸钱的沙沙声,如同永恒的哀乐。
不知过了多久,那佝偻的身影终于动了。
不是向我走来,而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他那颗仿佛无比沉重的头颅。那只浑浊的右眼,眼皮极其费力地向上掀开了一条缝隙。
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扫过我身后那片翻滚的纸钱,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看到了某个极其遥远又极其熟悉的地方。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我那身刺眼的、沾满泥污的白色孝服上。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干涩、嘶哑、如同两片粗糙的砂纸在用力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痰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纸钱的沙沙声,清晰地砸在我的耳膜上:
“陈家洼……陈老倔的孙子?” 他顿了一下,那只浑浊的右眼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哼……陈老倔那点三脚猫的驱邪血,倒是没白流……临了临了,还知道给你这独苗留个后手……把你送到我这荒坟岗子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他认识爷爷!他叫我爷爷“陈老倔”!爷爷确实有个不为人知的诨号叫“老倔头”!而且……他提到了爷爷的血符!他怎么会知道?!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我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老头浑浊的独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从我脸上缓缓刮过,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极其隐晦的、仿佛看到什么麻烦东西的厌烦。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扯出一道深刻的、刻薄的皱纹。
“胡三姑那疯婆子养的纸人崽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嘶哑中透出浓烈的不屑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就凭她那点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不入流的微末道行,也敢动我柳七爷指名要保的人?”
柳七爷?!
这个名号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我的意识里!柳……七爷?这称呼……带着一种浓重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古老气息!民间传说里,那些修炼有成的精怪仙家,常被尊称为“爷”!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眼前这个裹着破棉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独眼老头……他……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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