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心脏狂跳起来,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是惊讶?是厌恶?还是空洞的大道理?
然而,什么都没有。周文瑾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他会说这个。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在这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不开枪,他和他的同伴就会开枪打死你的战友,或者你。”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一种在战场上被无数次验证的、冰冷而残酷的真理。
“我知道……道理我都懂……”林瀚章猛地抬起头,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一些,但立刻又意识到什么,压低了回去,带着痛苦和困惑,“指导员说过,老班长也说过……可是……可是那不一样!当我真的……真的扣下扳机,看到他就那么倒下去……我……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碎了……”他语无伦次地比划着,试图描述那种无法言喻的心理崩塌感,“我吐了……手一直抖……控制不住……我甚至……甚至能闻到那股味道……”他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充满了自我厌恶和恐惧,“我是不是……很没用?很……虚伪?嘴上说着革命不怕牺牲,真到了自己……”
他说不下去了,再次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周文瑾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直到他发泄般地说完,重新陷入沉默,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依旧没有责备,也没有敷衍的安慰,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坦诚:
“我第一次面对重伤员,不是在这里,是在一次鬼子扫荡后的村子里。”她的话语调平缓,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一个老大娘,肠子都被炸出来了……我师父让我上去按住伤口止血……我碰到的……是温热的、还在蠕动的……内脏……”
林瀚章的身体猛地一僵,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周文瑾的目光依旧望着前方的黑暗,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那个更年轻更稚嫩的自己的恐惧阴影。
“我当场就吐了,”她继续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近乎冷酷的自嘲,“吐得一塌糊涂,腿软得站不住,被师父骂得狗血淋头。后来好几天,吃不下饭,一闭眼就是那个画面……比你刚才,可能更不堪。”
林瀚章怔住了。他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更无法将眼前这个冷静得仿佛能面对任何创伤的女子,和那个会呕吐、会腿软的女孩联系起来。
“那……后来呢?”他忍不住问,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
“后来?”周文瑾轻轻重复了一句,终于将目光转回,看向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马灯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后来就习惯了。”
“习惯?”林瀚章无法理解这个词。那种事情,怎么可能习惯?
“不是变得麻木,”周文瑾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纠正道,“是明白了。明白了我的害怕和恶心,救不了任何人。明白了如果我因为害怕而退缩,就会有更多像老大娘那样的人死去,或者像你的战友那样,”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角落的伤员,“得不到及时的救治。”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林瀚章的心上:“我们在这里害怕,我们在这里难受,我们在这里做着自己可能都不愿意做的事情……是为了什么?”
她看向他,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不就是为了以后,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父母孩子,再也不用经历这样的害怕和难受吗?不用再面对冰冷的枪口,不用再躺在冰冷的破庙里等死吗?”
林瀚章彻底呆住了。这些话,指导员也说过类似的大道理,但从这个刚刚从血腥工作中停下来、语气平静甚至有些疲惫的女护士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重量和真实感。它们不再是标语和口号,而是从鲜血和苦难中生长出来的、最朴素的信念。
是啊,为了更多的人不用再害怕。
这个简单的答案,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心中郁结的某个锁扣。虽然那沉重的负罪感和恐惧感不可能立刻消失,但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方向。
破庙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林瀚章看着周文瑾被灯光勾勒出的侧影,忽然忍不住问:“同志……你……打完仗以后,想做什么?”
他问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幼稚,与眼前残酷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在此刻,这个问题却仿佛代表了某种对光明未来的极致渴望,是对当前黑暗的一种反抗。
周文瑾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竟然缓缓浮现出一种清晰的、带着无限憧憬的光彩,连那双清冷的眼睛也仿佛被点亮了。
“我啊?”她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温柔的向往,“我希望,等胜利了,新中国建立了,每一个孩子,我是说每一个,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最山沟沟的村里,都能打上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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