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而下,眼前的帛书彻底模糊成一片深色的水渍。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被强行堵在喉咙深处,只能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嘶鸣,最终融入了殿外永无止境的、单调的雨声里。只有那盏孤独的雁足灯,摇曳着微弱却顽强的光芒,无声地见证着这位年轻帝王内心席卷天地的风暴,以及那在绝望深渊中艰难萌生、带着血泪的绝绝意志。
时间,在这片死寂与呜咽中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泪痕被殿内的阴冷空气风干,紧绷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异样的不适感。刘禅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眸子里那份属于年轻天子的茫然、无措、甚至是一丝被宠溺惯出的软弱,已经被一种沉重的、冰冷的清醒所取代。巨大的、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和如山岳般的责任面前,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冰冷的、坚韧的求生意志,如同在废墟中顽强钻出的新芽,在他心底破土而出。他不再仅仅是为相父那油尽灯枯的身体忧心如焚,他开始尝试以一种全新的、带着“预知”般残酷视角的目光,重新审视相父倾注了全部生命、正在全力推动的那场宏大的北伐战争本身。
北伐…北伐…这两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蜀汉帝国本就孱弱的肌体上,也带着毁灭性的灼痛,烙印在刘禅的心头。它们不再是史书上轻飘飘的战略名词,不再是相父奏表中充满理想光辉的宏图,而是悬在季汉头顶、不断滴落着血泪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猛地站起身,沉重的身躯带动了宽大的龙袍。没有理会因久坐而酸麻的双腿,他大步走向紧闭的雕花木窗。伸出手,用力推开那扇隔绝内外的沉重窗棂。
“呼——!”
一股裹挟着浓重雨腥味和泥土气息的凛冽寒风,如同冰水般猛地灌入殿内,吹得案头的灯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也将刘禅宽大的袍袖吹得猎猎作响。这股寒意刺骨的狂风,却让他因混乱和悲伤而昏沉的头脑瞬间为之一清!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湿冷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和那些不属于此地的纷乱杂念一并驱散。此刻,他只是刘禅!是大汉皇帝刘禅!是这片被崇山峻岭和漫天阴雨封锁的蜀地之主!
宫苑深深,层楼叠榭在连绵的雨幕中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远处高大宫墙的轮廓,在灰暗沉重、无边无际的天幕下,显得模糊而压抑。这座名为“锦官”的蜀地都城,在季春三月的淫雨霏霏中,失去了所有的明媚与活力,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它像一个用金玉雕琢的巨大牢笼,也像极了被秦岭、大巴山等险峻山川死死困锁住的蜀汉帝国本身——看似富庶安宁,实则困顿艰难,举步维艰。
连年征伐!府库日虚!民力疲敝!
这十二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反复地在刘禅的脑海中炸响!这不是他凭空臆想出来的恐怖图景,而是尚书台每日呈送到他御案前、那些奏报上冰冷数字背后所揭示的、残酷到令人绝望的现实!此刻,这些现实与他脑海中闪过的、关于“蜀汉困局”的“未来”碎片完全吻合,相互印证,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具体,也无比紧迫!
益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那不过是太平盛世时的传说!自从先帝刘备入主西川,紧接着荆州痛失、夷陵大败,蜀汉的元气便已遭受重创,根基动摇。是相父诸葛亮,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推行屯田,恢复生产,又亲率大军深入不毛,七擒七纵平定南中叛乱,才勉强让这残破的江山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气,国库里积攒下些许家底。然而,自从去年(建兴四年,公元226年)魏文帝曹丕驾崩的消息传来,相父便力排众议(或许朝中根本无人敢反对他),坚决要出师汉中,厉兵秣马,筹备北伐。大军一动,那耗费的钱粮物资,简直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疯狂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洞!
粮秣! 这是最致命的枷锁。从号称“天府”的成都平原,征调来的粮食,需要翻越那“难于上青天”的千里蜀道——褒斜道、子午道、傥骆道……哪一条不是悬崖峭壁,栈道凌空?多少民夫肩挑背扛,在陡峭湿滑、泥泞不堪的山路上日夜跋涉?沉重的粮袋压弯了他们的脊梁,耗尽了他们的生命。一个不慎,便是人粮俱毁,坠入万丈深渊!又有多少肥沃的良田,因为精壮的劳力被源源不断地征发去运粮、去打仗而无人耕种,最终荒草丛生?尚书台的奏报里,那触目惊心的数字反复强调着一个血淋淋的事实:从蜀中腹地运抵汉中前线一斛(约一百二十斤)粮食,路上的人吃马嚼、损耗丢弃,竟要消耗掉九斛!十不存一!国库里那点本就不丰厚的存粮储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干涸下去。那些关于蜀道艰险、运粮损耗巨大的“未来”片段,此刻在刘禅眼前化作了无数民夫疲惫麻木、骨瘦如柴的身影,化作了道路上散落的破旧草鞋和森森白骨,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强汉之墨色如血请大家收藏:(m.xtyxsw.org)强汉之墨色如血天悦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