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重复的劳作和沉默的观察中滑过。杜十四像一颗被投入急流的石子,在“天雷刺青”这片深不见底的水域里沉浮,被冲刷,被磨砺。高强度的体力活依旧每天上演,石龙的呵斥和阿洋时不时的嘲讽也仍是背景音,但最初的眩晕和濒临散架的感觉正慢慢褪去。
他的身体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适应着。瘦削的胳膊开始覆上一层薄薄的、却紧实的肌肉线条,搬动重物时气息虽仍会急促,却不再眼前发黑。胃袋习惯了简单粗糙却按时供应的食物,饥饿的灼烧感不再频繁造访。甚至睡眠也变得深沉——极度的疲惫是最好的安眠药,足以暂时压垮那些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噩梦。
唯有左手。
那截断指处,包裹的纱布成了他身体上一个突兀的、提醒着过往的标签。新肉生长的刺痒和偶尔抽动的神经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场惨烈的背叛和冰冷的绝望。他习惯性地将它缩在过长的袖子里,或者在不干活时,用右手无意识地覆盖住它,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残缺和耻辱隐藏起来。
这天下午,店里难得的清静。没有预约的客人,阿洋和另一个学徒外出办事去了,只有石龙在柜台后对着电脑屏幕核对账目,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陈墨从工作区走出来,目光扫过正在用力擦拭展示柜的杜十四,最后落在他那只总是刻意遮掩的左手上。
“过唻。”(过来。)陈墨的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了店里的沉寂。
杜十四动作一顿,抬起头,对上陈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他瞬间明白了过来,心脏莫名一紧。他放下抹布,依言走了过去。
石龙也从电脑屏幕后抬起眼,瞥了他们一下,没说话,又继续低头对着屏幕上的数字龇牙咧嘴,嘴里无声地嘟囔着什么,像是在骂某笔糊涂账。
陈墨示意杜十四在那张厚重的工作台旁坐下。他自己则走向消毒间,很快端着一个无菌托盘回来,里面放着剪刀、镊子、纱布、药膏。动作一如既往地流畅而精准,带着医生般的冷静。
他没有戴手套,但用消毒液彻底清洁了双手。冰冷的酒精味淡淡地弥漫开来。
“只手。”(手。)陈墨言简意赅。
杜十四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将左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放在铺着一次性垫巾的台面上。那圈纱布已经有些脏污边缘发灰,和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工装一个颜色。
陈墨拿起剪刀,冰凉的金属尖端轻轻碰触到皮肤,杜十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疼,而是一种混合着期待和恐惧的紧张。他终于要直面这个自愈过程中一直被包裹着的、象征着所有痛苦源头的印记了。
剪刀刃口咬合,发出细微的“咔嚓”声,纱布被一层层剪开。
当最后一层敷料被镊子轻轻揭下时,杜十四下意识地别开了头,呼吸屏住了。他甚至能感觉到旁边石龙似乎也停下了对账目的无声咒骂,投来了目光。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然后,他听到陈墨极其平淡的声音:“恢复得唔错,冇发炎。”(恢复得不错,没发炎。)
杜十四这才鼓足勇气,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视线落在那个地方的一刹那,他的胃部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伤口愈合了。粉嫩的新肉覆盖了创面,皮肤紧绷着,泛着不自然的、亮晶晶的光泽。
但是,那里也永远地缺失了一部分。
小指的第一个指节以下,空空如也。一道扭曲狰狞的、紫红色的疤痕像一条恶毒的蜈蚣,盘踞在原本应该是指根的地方,丑陋,刺眼,宣告着一种无法挽回的残缺。
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这就是他被背叛、被掠夺后留下的永恒证据。
一股冰冷彻骨的恨意,猛地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压过了那一点点愈合带来的微末希望。牙齿不受控制地咬紧,下颌线绷得像石头一样硬。他的右手在身侧猛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能勉强压制住那股想要毁灭什么的狂暴冲动。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处伤疤,瞳孔因为情绪的剧烈翻涌而收缩,眼底渐渐弥漫开一片骇人的血红。
石龙不知何时凑近了些,抱着胳膊看了一眼,“啧”了一声,语气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别的:“呵,条疤几有性格喔。”(呵,这疤挺有性格嘛。)
陈墨没有评论疤痕的美丑。他只是用沾了消毒药的棉签,仔细地清理着疤痕周围的皮肤,动作稳定而轻柔。冰凉的药水触感让杜十四激灵了一下,从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恨意中短暂挣脱出来。
“以后,呢度就系你嘅一部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一部分。)陈墨一边操作,一边淡淡地开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唔好谂住遮住佢。佢系你嘅历史,亦系你嘅盔甲。”(别想着遮住它。它是你的历史,也是你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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