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七分，雨还在下。
我推开出租屋的门，手指冻得发僵。外卖箱刚落地，目光就撞上了那面墙。
原本斑驳的墙面现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铅笔勾出的巨大穹顶结构几乎占满整面墙，中央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观星台·北向45°”。墨迹未干，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湿意。
阿辞蹲在墙角，背对着我，手里攥着一支断了尖的钢笔。他正用圆规的金属脚沿着一条弧线用力划动，墙纸被撕开一道细长口子，边缘翘起，像被火烧过的纸边。
我放下箱子，轻声喊他名字。
他没回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圆规的尖端在墙上刮出沙沙的声音，节奏越来越快，像是在追赶什么。
我走过去，伸手去拿圆规。他的手腕猛地一转，反手将我推开。力气大得不像一个病人。圆规脱手飞出，砸在地上，尖端朝上，颤了一下才倒下。
我喘了口气，盯着他发抖的背影。他的呼吸很重，肩膀不断起伏，额前的头发全湿了，不知是汗还是水。
“你别这样。”我说，“停下来。”
他终于抬头看我，眼神浑浊，像是从很深的地方被拉回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我捡起地上的圆规，放进抽屉锁好。转身时看见那支钢笔滚到了桌脚，墨水瓶也翻了，黑色液体顺着木缝往下淌。我拿抹布擦，指尖沾到一片黏腻。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墙边，手指抚过那行字。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这个角度……”他低声说，“能看到北极星。”
我没接话。这栋楼朝南，根本看不到北边的天空。
他忽然抬手，又想用指甲去刻那道弧线。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皮肤烫得吓人。
“够了。”我说，“你想画，明天再画。”
他摇头，“不能等。图纸……必须完整。”
“为什么是这里？”我指着墙上的结构，“你以前见过？”
他不回答，只是盯着那幅图，眼眶发红。然后他抬起左手，摸了摸无名指根部，那里有一圈极淡的痕迹，像被什么磨了很久。
我心跳慢了一拍。
那是戒痕。不是新留下的，是长期佩戴后突然摘掉才会有的印子。
我从没见过他戴戒指。也没听他提过婚姻的事。可这道痕就在那儿，安静地横在他手上，像一道被抹去又抹不净的记忆。
我翻出创可贴和酒精棉，拉他坐下。他顺从地伸出手，掌心有一道裂口，血已经凝了，但边缘发红，像是反复摩擦造成的。
我替他清理伤口时，他一直看着自己的手指。
“疼吗？”我问。
他摇头，“比不上脑子里的疼。”
我低着头，没再说话。酒精擦过裂口时，他手指抽了一下，但我没停。
包扎完，我把用过的棉片扔进垃圾桶。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雨水打在铁皮屋顶的声音。
他靠在床上，闭着眼睛喘气。嘴里还在念叨几个词：“承重柱……偏移三度……会塌。”
我坐在床沿，盯着那道戒痕。它太明显了，又太隐蔽。藏在皮肤里，却藏不住存在过的事实。
“如果你真的忘了自己是谁，”我开口，“为什么还会画这些？”
他没睁眼。
“为什么记得这个建筑的角度？记得怎么用圆规？记得……”我轻轻碰了下他的手指，“戴着不存在的戒指？”
他身体一僵。
过了很久，他才睁开眼，视线落在我脸上，又慢慢移到自己的手。
“我不是那个人了。”他说。
“那你是什么人？”
他没回答。
我起身收拾地上的碎屑，把沾了墨的抹布泡进水盆。回来时，他正用右手在空中描摹那座穹顶的轮廓，动作缓慢，却精准得不像第一次接触。
我站在门口看了几秒，然后走过去，把窗帘拉严实。
“睡吧。”我说，“明天天亮了再说。”
他点点头，躺下去，盖上薄被。眼睛还睁着，望着天花板。
我关灯，坐回床边。台灯只开了一格亮度，光晕很小，刚好照到他半张脸。
墙上的图在阴影里模糊成一片，但那个“45°”的标记依然清晰。
他忽然抬起手，在黑暗中比了个角度，指尖对准看不见的某点。
“就是这里。”他喃喃，“少一度都不行。”
我没动。
雨声变小了。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书页，教材翻开的那一页又露出了路线图的一角。
我没有去压住它。
他也没有再看。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可手指还在轻微抽动，仿佛仍在计算某种距离。
我低头看他包扎好的手，白纱布边缘渗出一点暗红。血没有止住，还在慢慢往外冒。
我解开绷带重新处理时，他醒了。
“别浪费药。”他说。
“你不疼？”
“习惯了。”
“习惯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受伤。一个人处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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