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闻之颦眉，移莲步欲近前探视。行未及尺，忽履底硌一硬物，娇躯微晃。幸赖身后春婵眼明手快，遽搀其臂，方免倾跌。
荷惜早吓得面如土色，匍匐于地，仓皇拾起那滚落的珐琅摇铃，叩首不迭：“主儿恕罪！娘娘恕罪！昨儿为稍解阿哥烦闷，奴婢方尽数搬出这些顽器。孰料阿哥玉体欠安，得物不喜，反……信手抛掷。奴婢一时未及收拾，唐突娘娘凤履，罪该万死！”
魏嬿婉就着春婵搀扶立稳，纤手微摆，容色和缓道：“罢了，无心之失，起来罢。”转顾澜翠，声气温煦吩咐：“澜翠，你且帮着荷惜，略略归置这散落之物，莫碍了行走。”
嘱毕，魏嬿婉方行近炕沿，俯身细审阿哥面色，柔声谓意欢：“可曾试过以银匙底，点药汁于阿哥舌根底下？任其缓缓渗润，或能咽下些许？”
意欢闻之涩然，摇首叹道：“这小冤家，灵透得紧！舌根敏觉异常，稍沾苦味，立时就给你啐出来！牙关咬得死紧，任是百般哄诱，终不肯启呐。” 素手轻抚儿汗湿的鬓角，语带痛惜与无奈：“后来……我狠了心，强捏着他下颌灌下去些。没承想，他挣扎得厉害，小脑袋一扭，竟令银匙沿磕破龈肉，顷刻洇出了血来！你是没瞧见当时那狼狈情状，真真令人心碎又无措……”
魏嬿婉闻之，目波微澜，声气愈低：“意欢，皇上与太后……嫌隙早植。纵慈宁宫眷眷深情，然乾纲在握者，终是九重至尊。稚子养于膝下，虽劬劳不免，终究是亲娘骨肉，血脉相连。较之……托付慈闱，徒惹物议，更添无尽风波。此念，你当永绝于心。”
意欢睫影低垂，俄顷幽叹：“我本是个清净惯了的人，那些个明争暗斗，素来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即若当年，族中借慈驾东风，强送我入宫掖……经年累月，便椒房雨露，于我亦同镜花水月。太后见我性如槁木，不堪雕琢，久之亦复袖手。浮名虚位，于我何有哉？便是阿哥，他年亦无需恋栈此等泡影。惟愿……”她低头凝视怀中病儿，声音轻若耳语，“其无灾无厄，安然度此浮生……终归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魏嬿婉轻摇螓首：“意欢，你久疏天颜，恐于今上‘圣衷’……体味犹欠三分深彻，思虑亦稍流于皮相。”
“罢了。原未奢望君父垂怜婴孺。即如昨夜慈驾临幸……” 意欢眸光掠过满地狼藉，“不过焚香枯坐，作壁上观。尝药需人试，拭汗需人劳，更衣沐身，哄啼止泣……诸般秽琐，孰非我与荷惜等，熬得目涩神昏方勉力支撑？太后亦不过偶一沾手，略示慈悯罢了。到底是，求人，终不如求己。”
紫禁城今冬初雪方霁，琼瑶匝地，寒彻重檐。三昼夜内，梵呗与道偈和鸣，密咒共清磬交响，虔诵《北斗延生真经》全帙凡百二十卷，焚青词玉简无数，香烟氤氲，直透九霄。然则十阿哥玉体，却如风中残烛，病势沉绵，高热退而复起，不见半分起色。
太医院院判率众御医，轮番诊视，战战兢兢跪奏：“阿哥此症，非关外感风寒，实乃先天禀赋不足，胎元羸弱所致。脉象沉细欲绝，元气大亏，恰似当年……端慧皇太子幼时情状。 恐非……草木针砭可速效也。”
孰料醮事甫毕，钦天监监正竟夤夜密呈星象奏报，其辞凿凿：“臣等夜观天象，详推皇子命盘。见十阿哥本命星曜，竟与紫微帝座成三刑六害之凶格，角、亢二宿直犯中垣！此乃……子星冲克父宫之大凶兆也！《天官书》云：‘两强相争，必有一损。’若……若令十阿哥长居帝阙，与至尊共处乾元……” 奏疏至此，语意昭然，“则非但皇子福泽难继，恐于……圣寿……亦有妨害！此诚天象示警，关乎国本，臣等……不敢不据实以闻！”
皇上览奏，初时龙颜陡沉，“荒谬绝伦！”
“朕之皇子，自有龙神护佑！尔等庸才，不精推算，反以虚妄星象，妄言天家父子伦常！竟敢以‘相克’二字蛊惑人心！”
次日拂晓，一道朱谕却悄无声息降下，其辞温厚，然字字诛心：“皇十子，秉质清弱，储秀宫地气阴湿，非颐养之所。諴亲王乃朕手足至亲，品性敦厚，府邸开阔向阳。着即日将十阿哥移送諴亲王府，由王及福晋代为抚育调护，以承天和而养真元。一应太医供奉，悉如旧例。钦此。”
圣旨既下，再无转圜。那尚不足两岁的病弱皇子，未及识得紫禁城风雪，便被一顶暖轿，悄然抬离了生母身侧，没入宫墙外的茫茫雪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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