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那句“来人啊！派人——京西路郑州！”的吼声还在大堂梁上嗡嗡作响，他自己已经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那背影狼狈又决绝，仿佛慢一步，身后那尊煞神的目光就能把他钉穿在门槛上。
“都听见了？”他的声音不高，“那份‘合同’，不是只给外人看的。大理寺上下，包括我韩执在内，一样要遵守！”
“今日之事，涉及朝廷机密、涉及同僚操守，更涉及大理寺的清誉！叫诸位来，失信人诸位，而合同也是为了保证双方的利益可以得到。今日在堂上所见所闻，除了案卷本身，一个字，都不许带出这道门！”
“若有管不住嘴的，以为自己是‘自己人’就可以例外，不妨试试——下午快下值的时候，我会让人带诸位，去隶右司那边‘参观参观’的。”
“下值了，和我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没有问题。但是在这个大理寺里，我希望你们可以公私分明。哎嘿......”韩执忽然愣了一下，问道：
“国子学的人呢？”
李之仪放下笔，答道：“复韩寺卿，国子学诸位同窗，皆在隔壁偏厅，专责梳理‘官吏失职’类卷宗中涉及律法适用疑难的旧案。”
正问着，张怀民就和吕惠卿跑进来了，还直接把韩执吓了一大跳：
“要死啊你俩！”韩执捂着心口，刚才那一下真让他心尖儿都颤了颤，没好气地瞪着闯进来的两人。
张怀民咧开大嘴，笑得没心没肺，抱着卷宗就凑过来，道：“嘿！韩兄！升了大理寺正堂官，威风八面啊！外面忙得跟打仗似的，你这主官躲这儿清闲？”
“清闲个屁！我这刚训完话，差点被你俩这一嗓子吓得魂都飞了！”韩执一把拍开他的爪子，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肩膀，嘴上骂着，“怎么了嘛，是有什么新的发现了吗？”
“这个！庆历五年，河北路真定府！一个叫赵大山的军户，状告当地指挥使和转运司仓曹参军合谋，倒卖军粮，克扣军饷！这案子卷宗厚得离谱，而且证据确凿。”
“可就这么个铁案，最后竟然被压了下来，理由是什么‘边军不稳，恐生哗变’，稀里糊涂就判了个‘查无实据，诬告上官’，把赵大山流放了！这、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其一，按军法，此等重罪当由枢密院或三衙派员核查，地方无权结案。其二，卷宗内附有当时几位低阶军官和押粮吏员的联名证词，指认清晰。这案子压得蹊跷......”
韩执看着这些，先是问道：“这都是京畿的事情？”
“是。”
“那我明白了......”韩执此时就对着门外喊道：“章询——”
“属下在！”章询刚把王朋老派出去查内鬼，听到召唤立刻小跑过来。
“这份，庆历五年河北路真定府赵大山军粮案，”韩执将卷宗推过去，“立刻去枢密院调档！查当年真定府驻军粮饷拨付、损耗记录，特别是案发前后半年的！”
“然后再查当年负责核查此案的枢密院或三衙（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官员是谁，有没有复核记录！”
“还有，赵大山流放地，立刻行文当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他，或者他的直系亲属——要三代之内的。”
“是！”章询接过卷宗，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韩执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御史台弹劾而起的怒意，也暂时将“内鬼”的疑虑搁置——当务之急，是撬动这堆积如山的沉疴。
“李之仪！”他扬声唤道。
“学生在！”李之仪立刻放下手中的笔，从桌子前快步走来，左手抱着几卷刚整理好的疑难卷宗。
“你带律学馆的人，主攻‘官吏失职’类卷宗里的律法适用疑难。凡是判决明显与《宋刑统》相悖，或引用律条模糊不清、有争议的，单独列出，标注疑点，写清你们的意见。今日下值前，至少理出第一批。”
韩执说道。
“遵命！”李之仪肃然领命。
韩执又转向开封府借调来的几位老推官：“诸位经验丰富，烦请重点复核‘田土争讼’、‘钱债纠纷’类卷宗。特别是那些看似证据确凿却久拖不决，或者苦主反复申诉被无理驳回的。”
“还请留意卷宗里有无明显矛盾、证人证词前后不一、关键物证缺失或被刻意忽略之处。发现疑点，即刻标注，连同你们的判断，一并呈报。”
“寺卿放心，这等细察功夫，正是我等所长。”为首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吏拱手应道——不比大理寺，开封府衙门常年处理京畿繁杂琐事，对这类基层纠纷的猫腻，感知最为灵敏。
代笔行的账房先生们则被安排在另一角，他们的任务是核对涉及钱粮数目、田亩交割、赋税徭役纠纷的卷宗。
韩执也是道：“诸位先生，还请仔细核验卷宗内记载的数目、契约、收据。凡有涂改、模糊、数目前后矛盾或明显不符合常理的，全部用朱笔圈出，单独造册呈报。”
时间在紧张的忙碌中飞速流逝。到了午后，章询也匆匆赶回，抹了把汗：“寺卿，枢密院那边回话了！庆历五年真定府赵大山军粮案，枢密院当年确实收到过地方呈报。”
“但记录显示被当时的枢密院某房主事以‘边军粮饷事涉机密，地方无权过问，且证据不足’为由驳回了，并未派员核查！那份驳回文书副本我已取回！已发文赵大山流放地，就等送到看回音。”
“枢密院主事？名字记下！”韩执眼中寒光一闪，“驳回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继续追查这个主事，现在何处？与真定府那边有无勾连！赵大山那边，催紧点！”
“是！”章询应声，又压低声音，“内鬼的事，王寺丞那边有点眉目了，锁定了两个昨日接触过核心目录、且与陈太素旧部往来密切的录事。其中一个今早告假了，王寺丞已派人盯着他家和常去的地方。”
“嗯，盯紧了，拿到实证再说。现在别打草惊蛇，等到官家的诏书下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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