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跟着进来,不满的抱怨:
“装病,就是不想干活而已,一天天的呆在家中,连饭也不煮了。”
娘尴尬的笑,细弱的手臂撑着床铺,数次想要起身,最终无力的又瘫了下去。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内里不知长了什么东西,每动一下,她腹腔像刀割一样的疼。
臧雄武内心一阵慌张。
他坐到了母亲身边,母亲的脸庞已经肿得发亮变形——她的眼神依旧慈爱,望着儿子的目光中带着无尽的恋恋不舍。
“这是怎么了?”臧雄武急切的问。
娘说道:
“不知怎么的,肚子就大了起来。”
父亲冷言冷语:
“好吃懒做而已。”
母亲嘴唇动了动,最终也不敢反驳,只是看向儿子:
“你怎么就回来了?”
臧雄武道:“快过年了,师父说让我回来陪陪家人。”
父亲问:
“几时能领工钱呢?”
臧雄武答道:“师父说我学得不错,快了。”
父亲一听这话,脸上露出松了一大口气的神情:
“那就好、那就好,家里顶不住了,今年收成不好,地主说要加租呢,镇魔司的税也要上,一家三口,可不少钱呢——”
他说到这里,眼神隐晦的看了母亲一眼:
“要是明年少交一个人——”
他说完这话,立即住嘴,又露出烦闷的神情,转而自言自语:
“要是多个人一起交税,我们家也能轻松一些。”
臧雄武与娘不约而同的忽略了他话中之意,娘心疼的拉起儿子的手,他本来年纪幼小,皮肤稚嫩,可他干活卖力,手掌心全是竹片割出、浆糊烫出的伤痕。
手背上还残留有不少水泡,有些已经成了陈年旧印,看着十分吓人。
娘摸着这双手,眼中沁出泪水:
“我的儿,你疼不疼?”
“不疼。”
臧雄武摇头,接着他强忍心中不安:
“娘,你看大夫没有呢?”
父亲眉头一皱,一听这话想要发怒,但最终他看了母亲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怒气冲冲的出去。
娘笑道:
“我看什么大夫?能吃、能睡,就是不能再干很多的活,连累你们父子。”
说完,她看到儿子眼中的担忧,不欲再持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他在铺中做学徒的情景。
一个担忧母亲身体,却又不敢多问,怕令母亲恐惧; 一个则是对自己身体心中有数,却又不想儿子挂念、操心,有意转移话题。
母子二人一拍即合,臧雄武说起自己在铺中的情景,专门提及师父是好人,十分照顾自己,并不提在学徒生涯中挨打遭骂的情景。
娘配合的温柔的笑,不时摸摸儿子的脑袋,替他理理头发,眼中说不出的依恋与不舍。
……
当天,臧雄武替她收拾床铺,擦洗身体,看到她肿大得不可思议的肚皮,心中十分焦虑。
这一天,一家人吃了臧雄武从铺子中带回来的东西,母亲也难得好兴致。
可惜她牙口不好了,一些瓜子她是嚼不动的,便慈爱的看着儿子吃。
直至半夜后,她精神不大好了,和臧雄武说她要睡一会儿。
她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身体蜷缩得像是一只熟透的虾米,她好像受到了疼痛的折磨,但怕影响家里人,硬是忍得一声不吭。
臧雄武察觉到母亲的痛苦,夜里睡不安稳,一直替母亲按摩身体。
她没熬过当夜。
天不亮便开始胡言乱语。
臧雄武在纸人铺当学徒,对丧葬礼仪是很熟悉的,跟着师父还替人主持过丧葬仪式。
可是他家徒四壁,没法给母亲准备寿衣、丧事。
临终之前,母亲突然清醒。
她看着儿子,笑咪咪的道:
“我这一生真是有本事,生了个很好的儿子。”
她饱受病痛的折磨,可她并没有怨天尤人。
她经历了生活的痛苦,丈夫的冷漠,但她却只看到了生活里的光与希望,以及人生中的甜蜜——这些性格特征,极大的影响了年轻的臧雄武,令他在之后的人生中,支撑着他做一个非常好,且乐于助人的人。
“我儿真有出息,现在当人学徒也做得有声有色,将来定也了不起。”
“小武好孩子,娘这身体不争气,要是多活几年,能帮衬你一些就好了。”
“想看小武娶妻,娘要是活着,定能给你带孩子。”
……
母亲死了。
父亲担忧朝廷收死人税,不敢声张,悄悄将其连夜装进粪车送出城,埋进自家种的地里。
臧雄武那时年少,未曾独立,半大的少年强忍痛苦,只能任由父亲摆布,看着母亲的面容被泥土掩埋。
她的面容安宁,死前有丈夫、儿子的陪伴,她十分安心。
她没有厉鬼复苏,而是变成腐骨葬进了大地。
两年后,臧雄武果然如母亲所说,学艺有成,独当一面,父亲死时,他借了钱亲自主持了一场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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