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吃了肉喝了奶，黑胡子松了口气，咧开嘴笑，搓搓手，道:“崔大人，你可以出去了。那什么，这半年来，你实在是受苦了。可我们渥突那也是受了乌羌人的蛊惑啊！你也知道，乌羌人诡计多端，什么威逼了利诱了，啥都能使出来，我们也是没办法，你可别怪罪……”
一片寂静，没人接话。
黑胡子声音戛然而止，偷偷观察崔知鹤的反应。
没了玉簪束发，崔知鹤长发逶迤一地，黑发如鸦，密密匝匝铺在脏污的袍子上。他消瘦了不少，因为半年来一直被关在地牢里，面容苍白似雪，地牢外的阳光洒进来，端端照在他身上，整个人也染上一层融融的金光。
崔知鹤面容沉静，既不倨傲，也不示弱，只大口吃着肉，大口喝着羊奶，生生将这原本应显得脆弱柔嫩的美扭转成摄人心魄的锋芒。
黑胡子恍惚一瞬，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总觉得也曾见过这般景象。
可他既不像花，花是需要呵护的，也不像藤蔓，藤蔓是需要攀附的。
他像棵树，一棵挺拔、坚韧的桦皮树。
黑胡子手指轻颤，不由自主地抓住一缕崔知鹤垂下的发丝，慢慢收紧。
崔知鹤顿住，手中割肉的刀轻轻扭转，随后狠狠扎下，生生切下黑胡子一节小指。
“啊！！！！”
黑胡子惨叫一声，握着颤抖而残缺的手连连后退，惊惶中这才想起，这位大魏的使臣刚被关进地牢的时候也是有狱卒打过主意的。
那会儿地牢中爬虫很多，偶尔也会窜进一两条长着毒牙的蛇。
那胆大包天的狱卒趁着夜间溜进来，谁曾想这位大魏使臣不知什么时候在地牢里抓了条毒蛇，拔了毒牙，每天精心养着，那天晚上竟将那条蛇生生塞进狱卒嘴里。
蛇饿了太久，饥肠辘辘，见洞就钻，但因为虚弱，顺着喉管钻了许久才钻进肚腹。狱卒又疼又怕，于是死命撕扯，却彻底激怒了毒蛇。
等外面的其他守卫听到声音下来，狱卒已经奄奄一息，只虚弱地躺在地上，偶尔呻吟一声，咳出肚腹中被捣碎的脏器。
这位大魏使臣却也是像这样坐在旁边看着，目光平静。
此后，再也无人敢打他的主意，但暗暗给他使绊子的人不少。冬天，地牢又冷又冻，他们故意不给他御寒的毛皮，每天只给他两顿饭，还都是些硬邦邦的馊馍馍，偶尔扔下来的肉块也生着蛆。
但他还是能活着，馍馍太硬就用牙齿慢慢磨，肉块生蛆就连着蛆一起嚼碎了咽下去，偶尔还能捉几只臭虫，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渥突狱卒不信邪，断了他的水。
但他拔了地牢封盖上凝结的冰锥子，咯吱咯吱嚼得起劲。
谁都想看他服软，可他偏偏是个硬骨头，怎么也不屈服。
崔知鹤并不管他在想什么，把剔骨刀在袍子上细细擦拭干净，这才轻轻捡起那节断指，在黑胡子的视线注视下把断指喂给了躲藏在暗处的老鼠。
鲜血刺激着鼠老大敏感的神经，它立刻刁起断指，用细长而尖锐的咯吱咯吱嚼着，像是在啃食一颗豆子。
黑胡子手指痛得钻心，却打了个寒颤，不敢出声。
崔知鹤终于出声:“把我们抓起来，关了半年，现在一句‘没办法’就把人打发了？”
“您、您要什么？”
“乌羌使者的项上人头。”
黑胡子捂着断指，闻言脸皱成一团:“崔大人，您是不知道，大魏大军前些日子刚刚在塞外重建了关陵都护府，那些乌羌使者闻着味就跑了，我们的人去追，连人影都没摸到。”
“那是你的事。”
崔知鹤从羊骨头上剔下一块块连着筋的肉，他动作很慢，却很仔细，倒不像在剔肉，像是在做着某种精美的雕刻工艺品。
黑胡子不敢出声，手指的疼痛和被震慑的恐惧让他额上在冬日里生生覆上了一层热汗。
等剔完了肉，崔知鹤将装着羊肉的盘子放到牙齿上还沾满鲜血的鼠老大面前，看到它贪婪地扑上去后，这才抬起头看着黑胡子:“乌羌使者跑了，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要么你就满足我的要求，要么你就拿出能让我改变主意的筹码，而不是反驳我。”
黑胡子想起来时王说的尽量满足他所有要求，于是咬咬牙，道:“我们可以每年上贡大魏牛羊、皮毛，还有、还有最好的铁器！”
崔知鹤摇头:“渥突既归附大魏，上贡不是分内之事吗？”
“大魏是不是要攻打乌羌？渥突可以派兵助你们攻打！还能提供铁器供应！”
情急之下，黑胡子甚至没否认渥突要归附大魏，也没注意崔知鹤是怎么推断出渥突想归附大魏的事，只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样才能满足他的条件。
毕竟，关陵都护府的那位沈都护可不是个善茬，如今正虎视眈眈望着渥突，厉兵秣马，准备翻过沙丘，直杀草原。
大魏风头正盛，渥突惹不起，只能讲和，可讲和也得有能讲的余地才行。
渥突王无比庆幸留了大魏使臣一命，这才想起要把这些扣留了大半年的大魏使臣放出来，好好赔罪。
“渥突每年要上供大魏牛羊五千头，将精铁铸造法及锻造工匠送往京城。”
黑胡子连连点头，这都好说，这都好说。
“除此之外。”在黑胡子紧张的目光中，崔知鹤缓缓道:“渥突的三王子要送往京城，做质子。”
“不行！”
黑胡子目光阴狠，但声音又软下来:“崔大人，三王子可是未来的渥突王，这怎么能行？”
“是你说的不行，还是你们王说的不行？”
崔知鹤喝了口羊奶，依旧平静:“若是你，那就去问问你们王的意思；若是你们王，那就不用再谈了。”
谈判，是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没有实力，谈什么？实力雄厚，更不用谈。
渥突的三王子，是可敦的孩子，也是未来的渥突王，生性强悍。但渥突也并不是只有一个王子，把三王子带去京城，以魏礼教化。若日后亲魏，则放回去，扶持他为王；若不亲魏，也放回去，让他与其他王子争斗，大魏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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