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士卒都静静看着乌塔在一地尸体中翻找，他每翻到一个熟人，就啜泣一声，直到看到高大人的尸体，他终于瘫软在地。
“我错了，我错了！”乌塔趴在高大人身上，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我以后都跟着你学经史，什么“居其位，谋其政”，我都背！你教什么我学什么，我再也不贪玩了！”
可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追在他身后教他学那劳什子晦涩难懂的古文了……
狂风还在悲号，沈行俭抹了把脸上的沙子，缓缓站起身，捏紧了手中的长枪。
他张了张嘴，嘴唇蠕动:“兄弟们……”
喉咙似被黄沙堵住，刚说出口的话又被狂风吹散，大魏士卒都沉浸在悲哀中，谁也没听到他的话。
沈行俭喉头耸动，咯咯两声把那口黄沙咽下。
“大魏将士们！”
终于有人慢慢抬起头，看向他们的将领。
“塞外蛮人，杀我魏民，辱我国土，致我嘉凌关白骨成堆，血流成河。我愿此去，讨鞑虏之地，伐蛮戎之穴，除胡蛮之祸，平夷狄之乱！重建关陵都护府，重塑我大魏天威！”
沈行俭缓缓呼出一口气，捏着沈家枪的手指关节咯吱作响，他目光凛然，看着一众将士，道:“众位大魏好男儿，若愿与我同往，就提刀上马，杀回东地！此去艰难，或以身殉国，尸骨无存。若不愿，留下之人，便安葬我大魏遗民，安抚嘉凌关百姓。”
说完，他并不看众人反应，只提起长枪，走下城楼，翻身上马。
身后马蹄声震耳欲聋，沈行俭定定看着长枪头，顺着红缨的方向一路驱马狂奔。
他身后，铁蹄掀起滚滚黄沙，遮天蔽日的沙幕将身后这座孤城掩盖。
为了大魏，已经有太多人永远被困在异国他乡。
魏人的血浸润进黄沙，开出一片片纯洁的月亮花，魏人的骨腐烂在草场，长出一朵朵洁白的小羊羔。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沈行俭想，要让月亮花开遍的地方都是大魏疆土，小羊羔生长的地方都是大魏邦畿。
也算是，回了家。
＊
“吱——吱——”
鼠老大悄悄从洞穴中钻出来，鼠须谨慎地捕捉空气中的味道。冬天快到了，大地很快就要冻成硬邦邦一片，但它还没完全备好味道鲜美的草茎。
不过，作为一只运气极佳的老鼠，偶然有一天，它不小心将洞穴打进了一个很大的地窖。这间小小的地窖里住过很多人，不过这些人都住不长久，往往被扔进来的时候草茎还甘甜鲜美，等草茎枯黄干瘪了，他们也死了。
真奇怪啊，明明没人伤害他们，可他们还是死了。
鼠老大用自己羊粪蛋大小的脑子努力思考了很久，觉得或许是因为孤独吧。
毕竟作为一只光棍鼠，它有时也会因为孤独而非常痛苦，不过它并不同情这些孤独的人，因为一旦他们死了，它就可以饱餐一顿。
趁他们刚死，用尖尖的牙齿咬开紧致的皮肉，赶紧吞咽一口还冒着热气的鲜血。
不过，这次被扔进来的人有些不同。
这人真怪，居然跟老鼠一样，喜欢掏洞，老是从头上取下一支石头，顺着老鼠洞掏进去。它对这种石头很感兴趣，鼠长老们都说，人类把这种石头叫玉簪。
他每天都掏，掏的指甲里全是土、手上沾满血，最后手上的血凝固了，渐渐覆盖了一层死皮。
它每天都来看他掏洞，那洞从拳头大一个变成脸盆大一个，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它。
更奇怪的是，他不像以前被扔进洞里的人类一样，想要吃它，反而还给它喂东西吃。
有时候是一块干馍，有时候是一小块肉干。
他还总自言自语，它听着听着，才发现，他是在跟自己聊天。
真搞笑，一个跟老鼠聊天的人类。
不过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鼠老大。
鼠老大很满意自己的新名字，觉得这个名字很霸气，非常很符合自己的领袖气质。
唉，毕竟是第一个给自己取名字的人。
渐渐地，它有点喜欢这个人类，也有点可怜这个人类了。
这间小小的地窖里，看不到苍茫的星夜和高悬的明月。
望不到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凛冽浸寒的雪山。
只有无尽的漆黑和可怕的寂静。
于是，它大方纵容了这个人类掏自己洞穴的可笑行为。
可是，半年过去，草原上凛冽的风声真的透过长长的洞穴通道传来了，那个人显然很兴奋，俯身贴耳在洞口，甚至轻轻呼吸了一口夹杂着青草香的空气。
鼠老大很生气，这是它的洞，怎么能被人类占领呢？
于是，那天晚上，当有人顺着地窖口下来送饭的时候，它故意吱吱叫了好几声。
它很清楚，这种关人的地窖中，最不能有的就是老鼠洞。
果然，送饭的人类被引到洞口，于是洞被发现了，被堵死了。这个人类被没收了发簪，关到了另一间地窖里。
可是慢慢的，它有点想念这个人类脏污的袍子、染血的指尖、喷香的干馍和温柔的呼唤了。
于是，它又打了个洞。
再次心满意足地和这个人类生活在一起……
“吃饭了！”
地牢被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冬日暖阳缓缓爬进阴暗的地牢，渐渐爬上枯草、抓住脏污的衣袍一角。
阳光顺着发梢一点点浸满长发，崔知鹤有些不适地闭上眼，强光刺激下，眼角不由自主滑落泪水，他靠着泥墙缓了好一会儿。
“喏！”
送饭的不是渥突士卒，而是那个黑胡子，这次也没直接从上而下扔下一块发馊的干饼，而是顺着梯子爬下来，仔细地在崔知鹤面前摆上一只盛满羊奶的陶罐和一大盘新鲜的烤羊肉，又殷勤地放上一只剔肉的小刀和一块擦手的干布。
“崔大人，快尝尝！”
崔知鹤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平静地抓起小刀细细剔下一片鲜嫩的羊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又拿起陶罐灌了一大口醇厚的羊奶。
被关在地牢太久，虽然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可以想见的是，渥突人态度大变，应该是大魏占据上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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