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华的那通电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表面的涟漪散去后，带来的却是湖底经久不散的浑浊。接下来的两天，我有些心神不宁。处理工作时，梁振华那句“打造一个文化现象”总会不经意间在脑海中回响，与苏芷那句沉静的“别忘了”反复拉扯。
苏芷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她没有再主动提起出版社的事，但我们之间那种默契流畅的协作节奏，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无形的隔膜。讨论工作时，她的目光偶尔会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然后便迅速移开，继续用她那惯有的、清晰的逻辑推进事项。
这天晚上，我独自在工作室加班，修改美术馆项目的宣传通稿。手机屏幕亮起，是梁振华发来的短信，内容很简短：「林先生，考虑得如何？明日下午我恰好在成都，可否见面一叙？地点你定。」
看着这条短信，我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不决。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应该坚守与文化馆的约定。但内心深处，那股被宏大前景勾起的渴望，以及对“更好选择”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最终，一种复杂的、夹杂着愧疚和自我辩解的情绪驱使下，我回复了：「好的，梁主任。明天下午三点，城南桐梓林‘几何书店’咖啡区如何？那里比较安静。」
点击发送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即将踏入禁区的背叛者，心脏微微加速跳动。
第二天下午，我找了个借口，说要去见一个材料供应商，提前离开了工作室。坐在前往桐梓林的出租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我试图给自己找理由：我只是去听听对方的具体方案，多一个选择总没有坏处，最终决定权还在我们手里……但这些理由，在苏芷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几何书店’的咖啡区果然很安静，弥漫着书香和咖啡因混合的气息。梁振华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几分钟，他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深色羊绒衫，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更像一位儒雅的学者，而非精明的商人。
“林先生，很高兴见面。”他起身与我握手，笑容温和，力度恰到好处。
落座后，他没有急于切入正题，而是闲聊了几句成都的天气和这座城市悠闲的氛围，很好地缓解了初次见面的生疏感。然后，他才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向《烟火人间》。
“稿子我又仔细拜读了一遍，”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尤其是苏芷女士的那些画作，确实非常有灵气，捕捉到了城市生活中那些极易被忽略的、动人的瞬间。这种敏锐的观察力和表现力，在年轻一代的创作者里，非常罕见。”
他先高度赞扬了苏芷，这让我心里舒服了些，防备心也降低了不少。
“谢谢梁主任认可。”
“不过，”他话锋微微一转，像一位耐心的导师在指出学生作业中可以改进的地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作品在‘普世性’上，或许还有提升的空间？”
“普世性？”我疑惑地重复。
“是的。”梁振华点点头，“比如，文中对那条老街的描写，细节非常饱满，但对于不熟悉成都本地文化的读者来说，某些过于地域化的表达和场景，可能会产生一定的隔阂。再比如，苏芷女士的画风，偏向沉静内敛，艺术性很高，但对于大众市场的读者，或许可以适当增加一些更明快、更具故事性的画面，降低一些欣赏门槛。”
他说的似乎很有道理，语气诚恳，完全是从作品推广的角度出发。“我们人民出版社的优势，就在于拥有覆盖全国的发行网络和强大的媒体资源。我们可以帮助《烟火人间》打破地域限制，真正走向全国。但前提是，作品本身需要具备更强的‘破圈’潜力。”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林先生，我理解你和苏芷女士对作品完整性的坚持。但有时候，适当的调整，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让好的内容被更多人理解和接纳。这是一种双赢。”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具体的，让我心跳加速的方案：“如果你们愿意与我们合作，我们不仅可以提供高于行业标准的版税，还可以在署名和宣传上，更加突出你作为文字创作者的核心地位。毕竟，这样一个非虚构项目，文字的灵魂作用是不可替代的。我们可以帮助你打造个人品牌，这对于你未来的发展，意义重大。”
“突出你作为文字创作者的核心地位”。
“打造个人品牌”。
这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精准地击中了我内心深处潜藏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某种渴望。一直以来，在“共生Studio”，我和苏芷是平等的合伙人，但在《烟火人间》这个作品上，外界更多的赞誉似乎都聚焦于苏芷那些极具感染力的画作。梁振华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名为“虚荣”和“被单独认可”的门。
我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有些发颤。理智在呐喊，告诉我他在试图离间，告诉我不能背叛苏芷和团队。但感性，那个渴望被单独看见、被放在聚光灯下的部分，却在疯狂滋长。
“梁主任，”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您的提议……很有吸引力。但我需要时间，和苏芷，和团队商量。”
“当然。”梁振华理解地笑了笑，递过来一张设计精美的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期待你的好消息。记住，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一个好的平台，能让你和你的作品，少走很多弯路。”
离开书店时，已是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昧的橘红色。我独自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梁振华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手里那张名片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苏芷和尘尘的合影，那是某个周末她随手拍的，笑容轻松自然。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我瞒着她，见了别的出版社的人。
我甚至……对他提出的，“突出我个人”的条件，心动了。
回到合租房楼下，我抬头望去，我们那间屋子的窗户亮着温暖的灯光。苏芷和尘尘就在里面。而我，刚刚从一场可能动摇我们根基的危机中归来。
我深吸一口气，将梁振华的名片塞进钱包最里层，像是要藏起一个不光彩的秘密。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盏温暖的灯。
选择的重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压在了我的肩上。而我知道，无论我最终如何抉择，有些东西，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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