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倒春寒总算过去，天气真正回暖了几分。
潇湘馆外的几丛翠竹，经过春雨洗濯，绿意愈发鲜润欲滴，在煦暖的阳光下舒展着新叶。
馆内却依旧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只是那气息中，似乎少了些往日的沉郁，多了几分清冽。
黛玉穿着一身月白绫子绣折枝梅的薄袄，外罩一件淡青色素面比甲，未施脂粉，脸色虽仍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但那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却比往日少了些许朦胧的泪意，多了几分清明的沉静。
她斜倚在窗下的贵妃榻上，手中并非往日须臾不离的诗稿或词集，而是一本摊开的、记录着府中日常用度琐事的旧账册。
这是她前两日借着去给贾母请安的机会，悄悄向鸳鸯请教，又费了些心思才寻来的。
紫鹃端着一碗新炖的冰糖燕窝进来，见她竟在看账本，不由吃了一惊，放下炖盅，轻声道：“姑娘怎么瞧起这个来了？仔细费神。快用了这燕窝歇歇吧。”
黛玉抬起眼，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却不同于往日自嘲或哀伤的笑意，语气平和：“不过是闲着无事，随便翻翻。总要知道些，这府里一日日的嚼用，都是如何来的。”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点在账册的一行记录上，“你瞧，光是咱们潇湘馆，每月灯油蜡烛、炭火茶叶、乃至丫头们的胭脂水粉，便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更遑论各房主子、上下几百口人。。。也难怪凤丫头整日家忙得脚不沾地，还落得一身病。”
紫鹃在一旁坐下，叹道：“谁说不是呢。听闻外头庄子上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偏府里开销还是那般大，也真是难为二奶奶了。”
黛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账册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在她眼中不再是枯燥的符号，而是维系着这座庞大府邸运转的血脉。
她想起晴雯前次来时，与她闲话说起“雯绣坊”经营的不易，说起开源节流的道理，说起女子也当有些立身的根本，不能全然依附于人。
当时听着，只觉得新奇，如今对照着这府中的账目，再思及近日宫中传来的那些令人不安的风声，心下竟豁然开朗了许多。一味沉溺于自身的愁绪，于现实何益？
若大厦真将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正思忖间，窗外传来小丫头子的声音：“林姑娘，晴雯姐姐来了。”
话音未落，晴雯已端着一个小巧的填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几件新巧的绣活样子并一碟新制的梅花香饼。
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绫裙，步履轻快，眉眼间带着一如既往的伶俐，只是那眼神，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稳。
“给姑娘请安。”晴雯笑着行礼，将托盘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这是雯绣坊新出的几样春夏季的图样，拿来给姑娘瞧瞧，看可入得眼？这香饼是奴婢试着做的，用了去岁收的梅花瓣，姑娘尝尝可还使得？”
黛玉让她坐下，先拈起一块香饼尝了，点头道：“清甜不腻，很好。” 又拿起那图样细细观看，见是些清新雅致的缠枝兰草、出水芙蓉等花样，配色也极清雅，便道：“这些花样很好，比外头常见的更显心思。难为你总想着我。”
晴雯笑道：“姑娘是雅人，自然要用雅物。奴婢不过是尽些心意。” 她目光扫过黛玉手边的账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不点破，只闲闲道：“方才来时，恍惚听见珠大奶奶和几个管事媳妇在商议下月各房份例的事情，像是又要俭省些了。如今这世道，大家日子都不易。”
黛玉闻言，轻轻合上账册，叹道：“是啊，不易。往日里我只觉着这府里富贵已极，如今看来，竟也有这许多难处。” 她看向晴雯，目光澄澈，“说起来，你那雯绣坊，经营得可还顺利？我瞧着你这般辛苦，里外操持。”
晴雯见黛玉主动问起，心下欣慰，知道自己的潜移默化起了作用，便也不藏私，拣些能说的，从容应道：“托姑娘的福，还算过得去。只是这经营之道，看似简单，实则千头万绪。用料、人工、销路，样样都要操心，银钱上更是要精打细算，一分一厘都错不得。有时接了单子，看着是笔大生意，若算不清成本，忙活一场，反倒要赔本。所以啊，这管家理事，开源固然要紧，节流却也是学问。有些看着光鲜的‘虚热闹’，能省则省，落到实处才是根本。”
黛玉听得入神，这些话，从未有人与她说过。
她自幼读的是诗词歌赋，想的是风花雪月，何曾接触过这些庶务经济？
此刻听晴雯娓娓道来，虽只是皮毛，却仿佛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她看到了一个更为真实、也更为复杂的世界。
她不禁联想到府中那些年节应酬、送往迎来的庞大开销，若真能如晴雯所说，在某些不伤体面的地方稍作俭省，或许。。。
“你说得是。”黛玉微微颔首，语气里带着一丝领悟，“往日是我过于狭隘了，只困于方寸之间。这世间之事，远比我想象的要广阔得多。” 她顿了顿，看向晴雯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诚的钦佩，“你一个女儿家，能有这般见识与魄力，自己挣出一番天地，着实令人敬佩。”
晴雯忙道：“姑娘谬赞了。奴婢不过是形势所迫，胡乱挣扎罢了。比不得姑娘金尊玉贵，才华横溢。”
黛玉却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而了然的微笑：“金尊玉贵。。。终究是镜花水月。才华横溢，若不能安身立命，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她不再多说，转而拿起图样，与晴雯讨论起上面的针法配色来，神情专注，仿佛那不仅仅是消遣，更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的正经事。
晴雯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暗暗点头。
这位心思玲珑、敏感多愁的林妹妹，终于开始将目光从内心的凄风苦雨，转向了外部的现实世界。
这份转变，或许微小，却是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刻，一种难能可贵的成长与坚韧。
她不再只是一株需要依附乔木的丝萝，而是在悄然积蓄着属于自己的、抵御风雨的力量。
窗外，竹影摇曳，春光正好。潇湘馆内，药香与墨香、以及那新出的梅花香饼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氤氲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带着生机与思索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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