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才过，年节的气氛尚未散尽，连日晴好的天气却陡然转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荣国府的飞檐，寒风料峭，吹得廊下新换的绢制灯笼不住摇晃。
这天气，倒与府中即将掀起的暗涌颇为相称。
怡红院后罩房内，炭火烧得正暖。
晴雯正与麝月一同整理宝玉年节时得的各色荷包、扇套，一一登记造册。
她手上动作利落，心下却暗自盘算着日子——按着她记忆中的轨迹，那桩事关鸳鸯的大事，也该近了。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见小丫头茜雪慌慌张张地掀帘进来，脸都白了，气也喘不匀：“晴雯姐姐，麝月姐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麝月放下手中的册子，蹙眉道：“什么事慌成这样？仔细惊扰了二爷。”
茜雪拍着胸口，压低声音，带着惊惶：“是鸳鸯姐姐！我方才从老太太院后头过，听见几个婆子躲在墙角嚼舌根，说大老爷看上了鸳鸯姐姐，要讨了她去做小老婆呢！连邢夫人都被叫去吩咐了，让去跟老太太说项！”
麝月惊得手里的毛笔都掉了，墨迹污了刚理好的册页：“这话可真？你可别听那些婆子胡吣！”
“千真万确！”茜雪急得跺脚，“我听得真真儿的！还说大老爷发了话，说鸳鸯家是家生奴才，料她不敢不从！”
晴雯在一旁听着，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贾赦这老色鬼，终究还是把主意打到了鸳鸯头上。
她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这话到此为止，不许再跟第二个人浑说。若是传出去，仔细你的皮！”又对麝月使了个眼色，“姐姐先稳住神，照看这里，我出去走走。”
麝月会意，知道晴雯必有打算，连忙点头，又厉声叮嘱了茜雪几句。
晴雯出了怡红院，并未走远，只在假山后踱步，心中飞快盘算。
此事的关键，她再清楚不过——必须让鸳鸯在邢夫人开口之前，主动向贾母表明宁死不从的决心。
原着中鸳鸯正是凭着一股刚烈，才逼得贾母出面保下了她。
但这一世，既然她先知先觉，或许可以做得更稳妥些，让鸳鸯少受些煎熬，也让自己多结一份善缘。
正思忖间，却见一个小丫头提着食盒往园外走。
晴雯心中一动，上前拦住，塞了几个大钱在她手里，低声道：“小妹妹，劳你跑个腿，去老太太院里找鸳鸯姐姐，就说我前儿得了几样新奇绣样，有些地方参详不透，请她得空务必来怡红院一趟，帮我瞧瞧。就说我急等着用。”
小丫头得了钱，连忙应了去了。
回到房中，晴雯静心等待。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帘子一掀，鸳鸯快步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件半新的藕荷色绫袄，脸色却比衣裳的颜色还要白上几分，眼圈微红，显然已经得知消息，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晴雯，你急着找我，可是真有事？”鸳鸯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晴雯使了个眼色，麝月会意，立刻带着小丫头们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二人，晴雯也不绕弯子，直接低声道：“好姐姐，大老爷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鸳鸯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猛地点头，哽咽道：“太太方才已经私下找过我了，威逼利诱。。。我、我死也不从！”她紧紧抓住晴雯的手，“晴雯，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晴雯反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清明：“姐姐，此事的关键在于老太太。但你必须抢在邢夫人正式开口之前，自己去跟老太太陈情。”
鸳鸯怔了怔：“可是这样贸然去说，岂不是状告主子？”
“姐姐错了。”晴雯语气坚定，“这不是状告，是表明心迹。你要让老太太知道，你不是不愿意嫁人，而是宁死也不愿给大老爷做小。更要让老太太觉得，大老爷此举是在打她的脸，是在动她最得力的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姐姐跟了老太太这么多年，难道还不了解老太太的脾性？她最是护短，尤其护着自己身边得用的人。你只要陈情得当，激起老太太的怜惜和对大老爷行事的不满，此事就有转机。”
鸳鸯听着，眼中渐渐燃起希望：“你说得对。。。横竖都是一刀，不如我自己去搏一把！”
“姐姐且慢。”晴雯又拉住她，低声叮嘱，“见了老太太，不必哭哭啼啼，但要悲切；不必指责大老爷，但要诉说自己侍奉老太太的决心。最重要的是，要让老太太觉得，留下你，才是全了主仆之情。”
鸳鸯重重地点头，将晴雯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
“晴雯，你的情义，我记下了！”鸳鸯紧紧握了握晴雯的手，转身决然而去。
看着她的背影，晴雯轻轻吐出一口气。
鸳鸯一路疾走，心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她穿过抄手游廊，绕过正堂，廊下新换的绢制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一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几个小丫头见她脸色煞白，想上前询问，都被她凌厉如刀的眼神逼退，只得瑟缩着退到一旁。
她停在暖阁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
抬手理了理鬓角，尽管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她还是挺直了脊背，示意小丫鬟进去通报。这一刻，她不是去诉苦，而是去战斗——为了自己的尊严，为了在贾府这潭深水中争一口干净的气。
贾母刚用了午膳，正歪在铺着洋猩红毡子的暖榻上，眯着眼听小丫头们唱些应景的吉祥小曲。
听说鸳鸯来了，便笑着对一旁的琥珀道：“这猴儿，半日不见踪影，定是又寻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叫她进来，也让我们瞧瞧。”
帘栊响动，带进一丝外面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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