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年方六七,明眸清澈,定定地瞧着他。
祈求中带着点为难,口齿却是极伶俐的。
“……阿父为拟辞赋散尽家资,二三年间带我寻山问水,现已身无长物。
“我、我……我拿不出财帛与你,不过我可以回上京,去外大父家借来诊资。
“无论你要多少,我都会设法筹措,求神医救我阿父,他快死了……”
说着话,忽觉悲从心起,不禁哽咽起来。
男子静静地望着,神色不见丝毫松动。
素衣文士喘嗽良久,方有余力仰面。
都道病患减人色。
眼前之人已是病骨支离,犹然目若悬珠,温润地泛着清莹光彩。
“我要他的这双眼睛……”男子顿了顿,双目炯然垂落。
像滚落的火星子,烫得小童眼眶灼烧起来。
“你亲自挖来与我,庶几抵得上诊资,怎样?”
说完,又妖魔也似,蛊惑诱引道:“手脚麻利些,我即刻替你救人。”
“……眼睛、挖眼睛……”
好端端的,这人为何要挖阿父的眼睛?
小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至于脑子里一片混乱,心内油然生出抵触。
男子紧盯的目光,好似烈日炙烤着他,叫他进退维谷。
他与阿父形影不离,身边只剩阿父一个亲人。
父子二人登临江山胜迹的途中,是他不慎染上风寒。
阿父少不得照料他,不防也过上病气。
当是时,中野缺医少药,竟生生拖成了痨症。
他不想阿父死!
可是,挖去双眼后,阿父再不能赏尽天下的胜景。
这般遗憾,他甘愿么?
更要紧的是,他委实下不去手。
莫说那人叫他剜的是生父的眼,便是换作了素昧平生的人,他也做不到。
慌乱间,他心头怒涌,忽有了质问的头绪。
“你自有堪用的双目,为何要挖我阿父的,他、他会痛的!”
男子熟视那张气愤不已的小脸,眼里闪过一瞬失望,继而轻蔑地摇了摇头。
“小娃娃呀,你的阿父行将就木,便是我医好了他的痨病之症,他也活不长久。
“早晚都是要闭眼入土的,可惜啊……
“这样干净的眼睛世间难寻,却要随这肉身的朽败浑浊失色,焚琴煮鹤,也莫过如是啊!
“世本浊秽,何由濯淖污泥,不染滓垢?
“不如……早早取出来与了我罢!
“我将浸之于药酒,不朽不灭而传万世千秋,也叫后人瞧见,世间曾有此般风骨。”
文士伸手,将身子颤抖着的小童纳在怀中。
轻声安抚道:“莫怕,莫怕,阿父不要你挖眼睛。”
俄而,他静默地抬起眼,望向稽洛山民口里的神医。
极为意外地看到一张悲天悯人的慈悲相。
比他记忆里,崇真寺鼎盛时,大殿里的鎏金佛面还要慈悲真切几分。
若非方才听他唆使小童来挖自己的眼睛,恐怕就要将眼前这人误认作了临世的真神。
此人医术如何,他自无从知晓。
不过,倒是有幸见识到了他的癫狂。
因而,毫不犹豫地拒道:“我携子踏行万里,看遍南旻的山河,胸中有歌赋且未拟出,不能把眼睛给你。”
男子冷哼道:“什么赋啊文的,尽是些浮语虚辞罢了,纸上犹且误尽苍生,心中何来的山河万里!”
那文士沉默不语,好久才说:“我的眼睛还有用场,实在不能奉与阁下了。”
“……好啊,好得很,你这痨症……我看今日是医不得了,请回吧!”
男子艴然不悦,“砰”的一声,重重将门关掩。
小童的心被那声震得猛颤。
胀胀的,好像有哪里裂开了似的。
憋了许久,方怯生生地仰头问:“阿父,神医他……这下,我们又该去往何处求医呀?”
“安儿,你累了吧?
“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好生歇歇。
“阿父的文章就快成了,替我找出笔墨,而后帮阿父研墨,好吗?”
小童竭力睁大眼,冻红的小手真个翻出纸笔。
捉砚的手突的一颤。
眼眶里含蓄已久的热泪摔在了砚上,晕开残墨凝成的坚冰。
文士撑起上身,将白麻纸铺展在膝头,手捏毫锥低吟落笔。
小童研好墨,置于他手边,立身默默挡住北面肆虐的凛风。
他固执地将下巴高高扬起,似在眺墙头那簇红梅。
寻常医工,莫不是收了钱财与人瞧病的。
哪有从病人身上拆“诊资”的?
哼,好一个见死不救的丑类恶物!
如何配得上“神医”二字!
实在卑鄙、可恶……
恨至极处又生悔意——
是他无用,留不住阿父……
沉浸在即将逝去的美好中,小童光顾着出神,未觉红梅的薄瓣正在风中轻颤,被夹雪的霰绵绵不绝地敲击着。
俄而雪骤。
素白雪片似鸿羽飘散,密密匝匝笼罩了天地。
第一粒雪砸上齐彯藏在风帽下的脸颊时,他立即扭过身去,替背后的冯骆明拽紧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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