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旻,天禄二十九年。
东海郡,永县,小安山。
溪水环山流下,将桃花村托在山腹,村里人家世代傍着桃花溪安居耕种。
寒风绕过小安山,驰骋在麦田上空。
“二郎呀,看着点脚下,别踩着麦苗。”
“那根不是草,你又拔错了!”
“二郎!别想着偷懒,磨磨蹭蹭,半日不曾薅到一尺田。”
田埂上,老媪挥舞手中木杖向田里的少年喊话。
麦田晻蔼,少年弯腰立在中央,瓦黑旧袍蛇蜕般缠在身上。
似乎光线太暗,少年微微眯起眼睛,在老媪紧促的喊声中,不时抓挠脑后蓬草似的乱发,神情懊恼——
刚才明明看到一根草的,怎的又拔错了!
不管老媪怎样着急,少年始终保持弯腰姿态,一手按膝,一手在麦苗间仔细拨拣。
紫黑血痂将干枯的手背衬得益发骇人,痒意钻心,不时分心在衣袍上蹭……
乌啼月升,狂风遽止。
阡陌蜿蜒,老媪拎着木杖急急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垂首挎篮的少年。
篮子将将装满,半是野草半是麦苗,俱已被风吹皱。
迎面遇上李叟夫妻俩,肩扛锄子臂挎竹篮,沿着小路走近。
夫妻俩带笑问候,话还没出口,眼睁睁看着老媪斜着眼睛从跟前走过。
再看后头脑袋低垂的少年,默契地叹气摇头。
望着祖孙两个走远,李叟搓着灰白长须,同老妻感慨道:“这申媪对二郎也太狠心了些。”
“她呀,还记恨着二郎刚出生那会子,独子齐顺在军府里没了音信,觉着是二郎生来克父,这些年就没把个小孙儿当亲生的养。”
李妻语气有些激动,不觉拔高了声音。
李叟晓得此事,点头附和道:“若是秋娘不曾改嫁,好歹二郎还有亲娘护着,不至于十来岁的儿郎瘦得跟个八九岁的孩童似的。”
“这倒未必,秋娘看起来顺从,骨子里也是个狠心的,十月怀胎刚生下孩儿就丢得下。”
李叟不想争辩,只道:一连两个都是孙儿,旁人家求不得的福气哩。”
“福气?人家可不稀罕哩,把齐大郎宝贝疙瘩似地供起来,转脸将二郎好好的孩子当牲口使!”
李叟看祖孙进了小院,叹息着说:“二郎是个苦命的,往后还有他受的呢。”
别人的家事,自家只能看着,哪里管得着,又有什么办法呢。
入夜,齐家大屋正中燃起一盏油灯。
齐大郎趴在灯旁看书,昏黄灯光在白布棉袍上闪烁跳跃。
庖屋里,齐二郎伸着脑袋蹲在灶台下添火。
申媪抖动手臂,将半碗粟米粉扬进滚沸水中,忽然开口道:“村学李夫子收了大郎做弟子,将来必是要靠他出头的。你也老大不小,不能成日里等着老婆子来供你吃穿。既然种不得地,合该找个行当赚些银钱贴补家里才是。”
灶膛里摇晃的火舌不仅使锅中的水再次沸腾起来,也映红了少年棱角分明的脸颊。
齐二郎没有抬头,只低声道:“知晓了。”
申媪平生最不喜人这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怒火陡然窜得老高。
尖声呵斥道:“知道?你知道什么!啊?”
齐二郎不吭声,头顶断续响起申媪尖锐的呵责——
“现在家里供着大郎读书,这两年大郎眼瞅着要娶新妇,里里外外哪一项不是要使银钱的?”
“还有你,平日里灌下去的粟米,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我的,养你这些年花费我多少银钱?”
“白养大的狗崽子,自己个儿不好生算账,还敢同我摆脸色!”
“原就不曾花费多少。”齐二郎面无波动,小声嗫嚅着。
随手把一块不曾劈开的木桩囫囵个儿扔进灶膛,拿烧火棍拨弄起被压熄的火苗。
申媪手捶胸口缓气两息,接着道:“我听说村头的沈铁匠要带徒弟,明日我领你过去试试,若是成了也算你的造化,往后家里的花销就有了着落,大郎也能娶上新妇。”
说完,她端了碗刚出锅的蛋羹便往大屋里去。
齐二郎忍住冻疮发作的瘙痒,把灶膛里的余火搅散,起身用铜勺舀出两碗粥端去大屋。
转头回到庖屋,也给自己舀起一碗粥,识相地不往大屋里凑,只坐在灶下的木墩子上喝掉。
不多时,大屋那边传来申媪洪亮的嗓音:“二郎,添粥!”
齐二郎忙撂下碗,拖着步子往大屋走去,进门扑面满是混着葱香的蛋羹味,果见齐大郎面前装蛋羹的碗已经空了。
齐大郎圆盘一样的脸上正笑着,告诉申媪道:“明日夫子家中有事,过了晌午就要散学,孙儿难得早些回来,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申媪望向孙儿的眼里满是慈爱,打趣道:“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哩,不过洗个澡,还需要打商量不成?明儿我让二郎一早把水烧好,保管你回来就能热热地泡上一泡,换下的衣裳你也不必管,安心温书就是!”
齐大郎面皮一红,觍颜道:“二郎年纪小,这些活计怕是做不来,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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