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织机”生物打印机进驻圣玛丽亚私立医院顶楼那天,市长亲自剪彩。机器有两层楼高,外壳是医疗级的珍珠白色,流线型设计,运行时只发出蜜蜂振翅般的轻微嗡鸣,洁净得不像一台与生死打交道的设备。宣传片里,它像一位拥有神之手指的织女,将缕缕泛着虹彩的“生物活性墨水”精准编织,一层,又一层,最终在无菌舱的柔和光线下,“生长”出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一叶饱满的肺,或是一枚精致的肾脏。旁白庄重宣告:“告别捐献等待名单,告别排异反应。‘生命织机’,定制您的第二次生命。只需一份特殊的‘墨水’,与一份真挚的意愿。”
埃利奥特·朗知道这“特殊墨水”是什么。他父亲的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唯一希望就是换肝。匹配的捐献者?排队名单长得令人绝望。父亲的主治医生,一个总是穿着挺括白大褂、笑容像经过精确计算的男人,在一个黄昏将埃利奥特请进办公室,递给他一份厚厚的、纸张触感奇特的文件。
“朗先生,这是‘生命织机’生物活性墨水供应协议,以及与之配套的‘自愿生命馈赠’意向书。”医生的手指点在那份意向书上,“您父亲的情况,传统移植希望渺茫。但‘生命织机’可以为他打印一个全新的、完全匹配的肝脏,无排异,功能甚至优于原装。前提是,我们需要足量的、高质量的生物活性墨水。”
“墨水……从哪里来?”埃利奥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医生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富感染力:“这不是普通的化学合成物。它是高度提纯、富含特定活性细胞因子、细胞外基质及完美遗传信息载体的生物原料。目前,只能从健康、年轻、基因表达优良的人类供体中,通过一套精密的活体采集与合成工艺获得。简单说,需要一位健康志愿者,签署这份‘自愿馈赠’协议,提供他/她的全部血液、淋巴液、骨髓基质液等,作为墨水的原料基础。”
“全部……血液?”埃利奥特胃部一阵抽搐。
“是的,全部。但请理解,这是‘馈赠’,是最高尚的利他行为。”医生迅速补充,“供体在过程中处于深度麻醉与生命维持状态,理论上无痛。采集完成后,其身体仍可作为生物学样本用于研究,其意识……嗯,按照现行伦理框架,将被视为随生物性物质的终止而自然消散。协议确保整个过程合法、自愿、且对供体致以最高规格的医学尊重。”
埃利奥特感到眩晕。这听起来像一场用一条命换另一条命的、披着科学外衣的献祭。他猛地站起来:“不,这太疯狂了!我们不可能找到这样的人!”
“通常很难。”医生平静地靠回椅背,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但协议附录B-7条有一个……人道主义补充条款。考虑到亲属间深沉的爱与拯救家人的迫切愿望,条款允许,在极端情况下,经多重伦理审查(当然,我们医院有快速通道),可由患者的直系血亲——父母、子女、或兄弟姐妹——作为默认优先级供体候选人,只要其符合健康标准,且签署协议时神志清醒、无胁迫证据。这被称为‘定向亲属馈赠’条款。它……简化了流程。”
空气凝固了。埃利奥特看着医生,又低头看那份意向书。在“供体与受体关系”一栏,打印着“父子/母子/兄弟/姐妹”等选项。旁边有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注释:“默认勾选‘自愿最大化适配’,即同意为拯救特定亲属,进行最高限额的生物原料采集。”
“我……”埃利奥特喉咙发紧,“我是他儿子。”
“是的,朗先生。”医生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悲悯的残酷,“所以您是首选。您的基因与父亲有50%的相似性,墨水的基础匹配度会更高。而且,由您来提供这份‘生命的礼物’,对您父亲而言,意义非凡。当然,这完全自愿。您可以拒绝,我们会将您父亲转回保守治疗病房。”
保守治疗。等于宣判缓慢死刑。
那天晚上,埃利奥特坐在父亲病床前。父亲睡着了,脸色蜡黄,呼吸微弱。他曾是那么强壮、固执、一手撑起家庭的造船工人。埃利奥特想起小时候骑在父亲脖子上去看船坞,想起父亲手上洗不掉的机油味,想起他确诊后第一次流露出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自愿馈赠”。这个词在他脑中盘旋。真的是自愿吗?当选择只有“看着父亲死”和“签下自己的死亡同意书”时,这叫自愿吗?那条“定向亲属”条款,像一道精心设计的道德滑梯,让你沿着亲情、内疚、责任,一路滑向那个唯一、血腥的答案。
他没得选。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他还有妹妹索菲亚,但索菲亚才二十四岁,人生刚刚开始。他是长子。
签署协议是在一个安静的午后。房间里除了医生,还有两位“独立”伦理审查员(都穿着和医院关联机构的胸牌)和一位公证人。文件很厚,术语堆砌。医生体贴地为他总结了关键点:“您,埃利奥特·朗,自愿作为‘生命馈赠’供体,为您的父亲,亨利·朗,提供打印肝脏所需的全部生物活性墨水原料。您理解并接受采集过程的风险与最终结果。作为回报,您父亲将获得一次定制的肝脏打印与移植机会。协议即刻生效,不可撤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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